最近?
我回望营帐内的人影,勉强笑了笑:“大人为什么不自己进去看看?”
赫费斯提翁闻言却慌忙后退一步:“不,不用,巴高斯,别告诉他我来过。”
“大人?”
“我就是看看他而已,没想做什么。”他垂下眼帘。
气氛登时有点尴尬,赫费斯提翁显然没有心思再说话,我颇为不自在地傻站了一阵,道:“既然如此,大人,我进去了。”
他点头。
看来亚历山大这些天一直郁郁寡欢,就是因为和赫费斯提翁冷战吧,这么明显的事情我居然都没有看出来。这样想想,他那天抱着我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想对赫费斯提翁说的吧。如果他们两个没有变成这样,也许那一幕永远不可能发生。
我朝回走。
“千万不要告诉他,求你。”赫费斯提翁压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无声地踢开脚边的石块。该死的,为什么我会比别人清楚这些。
掀开帐帘时,亚历山大依旧一个人坐在那里,侧面的轮廓像是剪贴画一般映在营帐上。他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莎Cao纸,一向通透的眼里竟布满血丝。
我走过去,顿了顿才道:“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亚历山大恍若未闻。
一想到外面还有个人在痴痴盯着他的影子看,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想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可对于他们来说,我根本就是局外人,没什么资格去过问这些。
就这样任凭他们互相折磨对方吗?
我微微低下头。
如果亚历山大能开心一点就好了。
我鼓足勇气,抬起头开口:“陛下,我……”
“巴高斯,能帮我拿点酒来吗?”莎Cao纸被放下,亚历山大像是困倦了似的蜷起修长笔直的双腿。帐内的牛油灯摇曳不定,他侧身伏在桌上,眼眸被睫毛的y-in影盖住。
“可是陛下,空腹喝酒对身体……”
“我知道,巴高斯,我都知道。”他慢慢打断我,“可是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它是个好东西,如果它可以让你暂时逃离这一切。”
我记得他酒量并不好。
他哑哑的声音从胳膊下传来:“平时我什么都依你,就这一次,巴高斯,你就让这个永远在路上奔波的君王也休息片刻吧。”
“陛下,你和赫费斯提翁大人生气了对不对?”我道。
亚历山大猛然抬头:“你说什么?”
我抬起胳膊,朝外一指。
“他就在外面。”
亚历山大撑起身子一下跳起来,连头上皇冠都来不及正,就匆匆朝帐外跑去。面前刮起一阵风,飘着清浅的香味。满桌散落的莎Cao纸被带起,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愣了两秒钟,蹲下,一张张捡拾。
脚步声消失,帐内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人来过一样。
我收集好这些纸张,把它们码齐,其中一张莎Cao纸不小心掉了出来。我慢慢拿起来,却被上面的内容吸引。那页的右下角用很稚拙的线条画着两个小孩子,两人正勾肩搭背,笑得傻里傻气。一旁是两种歪歪扭扭、但截然不同的笔迹。就像童年和伙伴们上课偷偷传的字条。
薄薄的莎Cao纸有些褶皱,还有被水晕开的痕迹。
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用袖子揉一下眼睛,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一转身,我猝不及防趔趄一下。
亚历山大竟然还在屋里!
他背靠着帐帘,头低低埋在胸口,手用力抓着帐帘,连骨头都有些泛白,却始终没有掀开。很久以后,他才顺着营帐慢慢坐下来。
我将莎Cao纸轻轻放入他的小木箱子,再将它合上。
亚历山大闻声抬头,仓促看我一眼。
“看在宙斯的面子上,巴高斯,请帮我去拿酒。”
他的声音依旧是温和的。
我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心像是被人拧得不成样子,疼得滴血。
“陛下。”
亚历山大单手遮住通红的眼圈:“不要再让我说一遍。”
我做错了。如果知道他会这样倔强地连看赫菲斯提翁一眼都不肯,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告诉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助他,可现在的他,似乎更加煎熬。
该如何做才能让他好受一点?如果痛苦可以让我代替他承受该多好。
我不再多话,起身出去。
夜幕下的凉气有些s-hi重。赫费斯提翁依旧站在那里,一把剑,一件白袍,发丝挡在眼前,可是那姿势没有变过。
我没敢停顿,径直找到炊事兵,再抱着装满烈酒的陶瓷罐子折返。
又经过赫费斯提翁时,我被他叫住。
“这是什么?”他皱眉指了指我怀里的酒罐。
“酒。”
他咬咬嘴唇:“这么晚了,他要喝酒?”
我点头。
赫费斯提翁看着我半晌,忽道:“你告诉他了?你告诉他我在这里了?”
我沉默一阵,又点头。
他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好像很生气似的对我怒目而视。
“我来看他是我自己的事,巴高斯,你不应该告诉他。”他的口气很生硬,“我原本就不想让他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赫费斯提翁深深望一眼营帐,终于转身。
“我只是来看看他,知道他一切正常就可以……我已经有十天没见他了。”
他平静地说着,拍了拍我肩膀。
“让他少喝点酒,照顾好……照顾好他。”
最后一个尾音,我终于听出了接近崩溃的颤抖。
赫费斯提翁终于在我的注视下踏着月光大步走远。
回到帐内,亚历山大像个行走在烈日沙漠中口渴至极的旅人,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灌酒。他喝一杯我便倒一杯。我不想纵容他,但我更不想他发泄不出来,憋在心里难受。
“巴高斯,你知道阿喀琉斯吗?”亚历山大闷声不吭喝了一阵,突然道。
“我知道,在特洛伊战争中壮烈死去的希腊英雄。”
也是亚历山大最崇拜的神话人物。
他挑挑眉,喝一口酒,又道:“那你知道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的故事[1]吗?”
我道:“不太清楚,陛下,我没读过书。”
“正好,我可以有一个完全的听众了。”他笑了笑,才缓缓道,“这个故事,除了一个人,我再没有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过。”
我用力点头。
“很多年前,当人与神还生活在一起时,人间的一位国王与海洋女神忒提斯相爱,他们生下一个孩子,取名为阿喀琉斯。传说因为女神忒提斯曾倒提着他一只脚把他浸入冥河,所以除了脚后跟外,他全身上下刀枪不入。
神谕里说他有两种命运:要么默默无闻,长寿一生,要么成为众口流传的英雄,盛名之下光荣地短命死去。
忒提斯爱子心切,担心阿喀琉斯的后一种命运成真,便把他打扮成女孩的模样放到女孩堆里养。可没想到这位年轻的英雄仍被智者一眼认出,就像是命运推动一般,等他长大成人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愉快地选择了特洛伊的战场。”
英雄的不平凡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选择吧。就像有人宁愿做昙花,绝艳一时却要全世界都记住。有人甘心平淡一生,在岁月中渐渐老去。
我知道亚历山大为什么会崇拜阿喀琉斯了。他们根本就是一类人。
眼前这个人早知道自己选择的是怎样的路,也知道自己的归宿在何处。
亚历山大眯了眯眼睛,像是回忆一般:“那场盛大的特洛伊之战,百年前的希腊人与特洛伊人第一次正面交锋。阿喀琉斯作为希腊最勇敢的战士,没有让任何人失望。然而就在这位英雄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时,希腊主帅阿伽门农却偷偷抢走了他的女奴。
阿喀琉斯感到自己的荣誉和尊严受辱,一气之下退出战争。哪怕阿伽门农亲自登门谢罪,他也无动于衷。”
“那帕特洛克罗斯呢,陛下?”我问道。
亚历山大慢慢喝一口酒,才道:“帕特洛克罗斯啊,他是个可爱的人。他自小与阿喀琉斯一起长大。听说阿喀琉斯罢战的消息,为了激励他,帕特洛克罗斯自告奋勇,披上阿喀琉斯的战甲。”
我一愣。
他点点头:“是的,他伪装成他挚爱的伙伴阿喀琉斯,率领希腊战士们重新振作起来,上战杀敌。在杀了整整54人后,这个无畏的年轻人终于被敌人杀死。
等他的尸体被拖回来时,阿喀琉斯急红了眼。他仰天长啸,发誓要为自己的爱人报仇雪恨。”
我沉默地看他闭上眼。
“就这样,帕特洛克罗斯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这个英雄悲壮的清醒。阿喀琉斯杀尽敌人,成为众人敬仰的英雄,然后追随帕特洛克罗斯离开这个世界。”
他摇晃一下酒杯,笑了:“你不觉得他们是真正的灵魂伴侣吗?无论是生还是死,他们在一起,毫无畏惧地走下去,成为永恒。”
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罗斯,亚历山大和赫菲斯提翁。我知道他的意思。
我为他倒酒,洒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