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枝灯坐上殿内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装朱砂所用的浅口圆砚,指尖灵力微动,眼前登时是一片高速运转的物换星移。
待他再睁开眼时,他已离开了青竹殿,身处于一片热闹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临了这条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刚刚拉开帷幕。
他身旁是卖澄黄色皂儿糕的摊贩,整条街以这一点而起,延伸出了无限的热闹与辉煌。灯笼一盏盏亮了起来。地面上淡淡土腥味里掺杂着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儿。路旁的茶馆中煮着酽茶,茶香沿着窗户徐徐卷出,与满街的世俗香气中浑然混为一体。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s-hi的腥风,小贩们敏感地辨认出了这落雨的信号,纷纷支起雨棚。
身着清净白衫,衣袂飘飞的九枝灯在灰扑扑的街道上行走,显得格外秀丽突出,然而小贩们却视他如无物,兀自叫卖,招徕客人,彼此说黄段子逗笑,惹得路过的少女怒瞪。
九枝灯直奔一间临街的青砖瓦房而去。
那瓦房里满布温暖的烛火光辉,飞虫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纸之上,留下一片片乌黑的污渍。
当九枝灯穿过栽植着葡萄架的小院、推门跨过木制的门槛时,便把一股风雨的味道带入了房中。
堂屋里收拾得很是洁净,一桌三椅,几亮窗明,正屋中央的墙壁上镶着“凝辉钟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笔畅快,其意气之张扬,看得出来是出自于一个嚣张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摆碗筷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笑道:“梧桐,回来了?”
九枝灯浅浅点头:“嗯。”
站在门前的已不是白衣飒踏的九枝灯,而是一名顶着温暖笑颜的少女,一头云鬟梳得齐齐整整,鹅黄色的衣衫被门外的风吹得翻卷起来,勾勒出初熟的胸脯与纤细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长还没回来。”
九枝灯听见自己说:“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鬓侧的云发朝后拢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转瞬之间,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砖小楼、雨棚、灯笼、小摊、茶馆尽数消失。
背对着他忙碌的父亲、说黄段子的小贩、被惹恼的少女、煮茶的小童,都化为一道道幻影,从四面八方飞涌而来,归于九枝灯一身。
不消片刻,街道变为了一片寸Cao不生的土地,唯有电光雪亮亮地扯开天空虚假的幕布,露出了真实而又可怖的嘴脸。
九枝灯立在光秃秃的旷野上,业已恢复本相,素衣如雪,但在如此空荡的地方,他如鹤一般的身姿简直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觉。
一切世俗之声还残留在他耳中,阵阵回响,他睁开眼睛,略有茫然地转动着血红的双眼。
他把双手往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将消失的东西。
师兄,快些回来吧。
这里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两个人,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书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挚爱,都只有我一个。
这还不够吗?这难道不是师兄一直以来都想要的吗?
九枝灯深深吐出一口气,抓了个空的双手颓然垂回身侧。
登时,无数幻影从他身上分裂而出,灯火再度辉煌,人声再度鼎沸,尘世的烟火气将电闪雷鸣的可怖感消去了大半。
九枝灯转身,缓步来到弥漫着徐行之气味的房间。
徐行之自十二岁起便与道家结缘,日日焚香洒扫,因而身上有一股好闻至极的沉香木香,这股气味渗入了他的骨子里,即使换了一具躯体,也依旧清晰不已。
九枝灯往房间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几月前坐在那里的徐行之与自己。
青年左手持笔,挥毫泼墨,而少女紧紧贴靠在他右臂之上,眸里光芒流转。
青年笑着扯一扯她的发辫:“闻什么?小狗似的。”
少女温声道:“哥哥,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青年失笑:“从小便说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他扯起自己肩部的衣服,轻轻嗅动几下,“我怎么闻不到。”
少女不再说话,只看着他笑。
青年也乐开了,用黄梨花木所制的右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回到此时。
九枝灯坐上了那张徐行之睡惯了的床,缓缓用指腹抚摸着床头的清雅雕花。
他喃喃自语:“……师兄,我们明明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你为何要写那样的东西呢。”
随着低语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发劲,将那雕花捏出一条条斑驳的细纹来:“为什么还要想起孟重光?……孟重光就那般叫你难以割舍吗?”
他用力呼吸着,试图平息在胸腔里翻滚的怒意。
房间外传来了“父亲”的呼唤:“梧桐,出来吃饭啦。”
须臾过后,那洋溢着鹅黄色暖光的少女出现在了徐行之房间门口,负手浅笑,眉眼弯弯:“……来啦。”
……没关系,师兄,小灯把这个世界为你保留着。只要你回来,我什么都不会计较。
我们继续像以前一样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做你的爱人。
师兄,快些回来吧。
蛮荒之中的高塔外围。
众弟子在昨日烧尽的灰窝上再次点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温雪尘却坐得离他们很远,独自一人把玩着那碧玉铃铛。
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继而开口道:“温师兄,来取个火吧。这蛮荒太冷了。”
温雪尘漫不经心地随口应了一声,铃铛仍在他指尖翻转盘桓,一圈圈旋绕着,发出脆亮的叮当声。
这弟子并不是单纯问他是否需要取暖来的。
他小心翼翼道:“温师兄,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待多久?”
“等不及了?”温雪尘一把将铃铛握于掌心。
被一语戳穿心事的弟子回头望了望其他满眼期盼地望着他的弟子,心一横,解释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来日了,都不曾瞧见孟重光他们的踪影……我想……我们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较好。”
“很好。”温雪尘抬起头来,眸光如雪,“返回现世后,你去向九枝灯复命?”
那弟子思及此事,脸色微变。
“你去告诉他,你连徐行之的行踪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现世。”温雪尘悠然道,“你猜他听到你这样回禀,会如何对付你?”
“可是,我们总等在此地也不是办法。”那弟子支吾着,“……若是孟重光他们不再回来了呢?”
“那你们想如何?”温雪尘厌烦这样不过脑子的提问,“我们是要不管东西南北,任选一条路追过去吗?你愿意做这样的无头苍蝇,我不愿意。再者说,孟重光选于此处安身,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胁封山最近也受到孟重光重创,想必一年半载之内也不会轻易来犯。我们待在这里,最是安全。”
他微喘两声:“况且,蛮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诡状之物颇多。若是一路去寻,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们的x_ing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证。”
温雪尘虽然坐在轮椅之上,身处低位,给人的压力却极其强大,那弟子被温雪尘一番话刺得浑身发紧,狼狈告退:“是……是。”
那弟子白着一张脸,仓促地离开了。
温雪尘倚靠在轮椅靠背上,摩挲着自己略有些发烧的眉心。
这么一长串话说出来,对他的精神是极大的损耗。
但他仍在轻声自言自语:“……还有,你难道以为我们出得去吗?”
说着,他淡色的唇嘲讽地往一侧挑去。
进来前,九枝灯可没有告诉他,什么时候会为他打开蛮荒的大门。在那时,温雪尘便对他将要面对的事情有所预感了。
……九枝灯不过就是想报复他偷窃蛮荒钥匙、私自把徐行之投入蛮荒的行为而已。
但如果自己不这样做的话,放任徐行之将那话本继续写下去,必然会惹下大祸。
九枝灯明知那后果有多严重,却因为存有妇人之仁,优柔寡断,那么自己便帮他做个决断,让徐行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掉孟重光。
此举一箭双雕,既能了结孟重光这个大麻烦,同时,徐行之返回现世,按他的柔软心肠,也断然不会把那话本继续写下去。
谁想徐行之就这样随孟重光走了。
也不知他是恢复了过往的记忆,还是另有打算。
……徐行之此人从多久以前开始便是这样,行为思想都难以捉摸,稍不留神就能给人一个意想不到。
若不是情况着实紧急,温雪尘绝不会把宝押在他的身上。
温雪尘苦恼地揉捏着鼻梁,只觉身心疲惫,唯有掌心里的碧玉铃铛足够温暖,浸得他时时发紧的心脏都舒服了许多。
那封山之主的有气无力的呻吟声又隐隐从塔内传来,与蛮荒半昏不明的天色勾兑在一起,调和出一股诡异又苍凉的味道来。
……虎跳涧中。
虽然孟重光说天天给自己擦身,可徐行之仍觉得久不沐浴,身上不适得很。
周望来探望他时,提及虎跳涧南侧有一眼天然的温泉,她与元如昼一道去试过,水温滚烫,很是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