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重光把烧焦的脸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这回,师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轻易浪费。
与此同时,现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温雪尘口吐鲜血,倒在地上,侧翻的轮椅空转不休,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磨得人牙酸。
九枝灯一双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声调却冷若寒冰:“温雪尘,你真当我不敢杀你?!”
“你为何要杀我?”温雪尘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从怀中掏出一条边缘已泛了黄的手帕,待看清那边角上绣着的“弦”字后,眸光一动,又探手入怀,取了另一条手帕,仔细地将手指上的血污抹去,“我是让他去杀孟重光。”
九枝灯眼中火意更盛:“是吗?那你把他丢到岳溪云身边,是何意图?”
“不管我是何意图,他都被孟重光带走了。”温雪尘泰然自若。
眼见此人满不在乎,九枝灯只觉额心突突跳着,胀痛不觉:“……等我进蛮荒把师兄带出来,再与你算账。”
听到此言,温雪尘却难得变了颜色:“九枝灯,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九枝灯漠然道:“这世上还有你听不懂的话吗。”
温雪尘试图从地上挣扎起来,然而双腿软弱,气力难支,他只好以双手撑于地面,厉声道:“你进蛮荒?你知不知道,道门中有多少人对你压制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怼?你一旦离开,四门事务该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乱了,你这十数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尽作了那东流水!况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对上孟重光,你没有胜算,但徐行之有!”
两个愤怒的人瞪视着彼此。
最终还是温雪尘身体欠佳,坚持不住率先溃退。他取出药瓶来,倒出两粒深褐药丸,去医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脏。
在舌下安置好药物,温雪尘方又开口:“你若是当真不放心,在将情况监视清楚后,派我进去带他出来便是。”
九枝灯眸色沉沉,像是一方无底深潭,蒸腾着浓郁寒气,温雪尘倒也不惧,淡然地回望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九枝灯道:“我自会监视。”
方才他已再度开启蛮荒之门,派遣一名持镜弟子拿灵沼镜进入门内,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败退、徐行之现身的一幕。
九枝灯说:“师兄若有三长两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会扔你下去。”
温雪尘自行扶正轮椅,听他这般说,竟是笑了笑。
九枝灯一见他笑颜便觉心浮气躁,颊侧咬肌发力鼓了一鼓,才挤出一个咬牙切齿的字来:“滚。”
温雪尘用双臂把自己撑放至轮椅上,神情淡然地准备践行“滚”的命令。
然而他刚滚到门口,身后就又响起了九枝灯冷幽的问话声:“你胆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不怕我会杀了你?”
温雪尘侧过半张脸来,俊秀的面庞上还隐隐有刚才掌掴的红痕:“你不会杀我的。”
九枝灯只觉指节快要被自己捏断:“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吗?”温雪尘回首,眼中却没有讥嘲之色,像是叙述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除了我,你还有能说心里话的人吗?”
九枝灯几欲暴起,然而先于怒意浮现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无力感。
九枝灯扪心自问,十三年间,除了醒尸温雪尘,他再无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于他现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灯却当真不舍得杀他。
温雪尘就这样把自己辘辘摇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过,天空已翻出鱼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烟,清清袅袅,这日出之象颇有雅致之意,然而温雪尘却无心欣赏。
他扶住滚烫的额头,心绪并不似刚才在殿中那般宁静。
……徐行之身怀世界书,本身就极为危险难测,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杀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蛮荒?孟重光就算修炼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样也翻不出蛮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举,拱手将世界书送进蛮荒里去。
明明只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结一切……
——当时把他推入蛮荒时,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魇住了吗?
温雪尘将纳在袖中的双拳握紧。
即使九枝灯不提,他也会循机进入蛮荒,弥补这个堪称荒谬的错误。
……
浩渺庞大的碎片萤火虫似的飞拢、聚集,时而成流,时而离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后,每一片残缺,都找到了能够填满它的碎块。
……徐行之睁开了眼来。
从被洗魂之术侵入身体之前的记忆,统统回到了这具身体之中。
记忆本无重量,徐行之却被压迫得头皮发麻,眼睫沉重,回复意识后许久,他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在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自己醒来时,一双唇却先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发现了这一点。它准确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轻轻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侧,用温暖又轻柔的话音提示他:“……师兄,你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雪尘的内心其实也很希望能让师兄他们走出蛮荒……
第91章 融融其乐
徐行之自从进蛮荒后, 身体便总有异常,时时晕倒,因而当他煞白着面色突然晕厥时, 周北南等人也只是乱了片刻阵脚。
眼见着孟重光将他抱入卧房, 周北南还忍不住冒了句风凉话出来:“身娇体软, 跟花楼里的姐儿似的。”
然而, 谁想到他这一睡便是十数日光景, 任谁唤也起不来, 唇、脸、额头都往外冒着细汗,时有呻吟之声,面色若纸,偏偏经脉流转正常, 号也号不出个所以然来。
第三日的时候,周北南已急得恨不得上房揭瓦了, 隔半盏茶时间便火烧似的要去看看徐行之是否转醒,曲驰虽是轻声安抚于他, 十次里也有八次是随他一起去的。
同日, 被羁押的温雪尘问及徐行之情况, 知悉其仍未苏醒,烦躁莫名, 摔了一只陶杯。
十数日后,徐行之终于醒转。
确认他醒来后,孟重光却并没有喊人,而是先倒了水与他喝下。
在他饮水时, 孟重光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平滑蠕动的喉结之上,又上移到那涌现出些血色的双唇,似乎是在确证些什么,满眼贪恋,如痴如醉。
世界很安静,只有师兄在喝水的吞咽声。
徐行之平息下喉腔里龟裂似的干痛,把杯子放下,问道:“北南曲驰他们都在吗?”
正沉浸在独占师兄的迷思之中的孟重光,听到别人的名字从徐行之口中说出,面色微变,颇不情愿地应道:“……在。”
徐行之用木手抵住床沿,想要把自己推坐起来,但刚挪动上一点点,便又骨软筋麻地倒了下去。
他说:“跟他们说一声,我醒了。”
孟重光悻悻应过,垂着脑袋往外走去。
徐行之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他即将挥袖把门打开时,徐行之发声唤道:“等等。先别叫人。”
十几日未曾开口,哪怕多说一个字都像是吞钉似的痛,因而徐行之尽量把想说的话缩到极简。
“过来。”他将左手平伸着朝前探出。
孟重光惑然地望着徐行之向他伸出的手,好像还未从沮丧中醒过神来。
徐行之腔调嘶哑且温柔,一如温水含沙:“过来,叫我抱一会儿。”
孟重光如梦方醒,飞快跑至床前,褪下鞋袜,乖乖钻入被子,环抱住徐行之的腰身,兴奋地将唇咬到发白。
他手长腿长,为了迁就徐行之的睡姿,便自行将手脚尽量蜷缩起来。
从徐行之的方向看来,这样蜷作一团的孟重光安静得像是家养的小动物。
自从入蛮荒后,徐行之常与孟重光行那荒唐之事,天翻地覆,纵情声色,但他未曾想过那便是他心中本愿。
现在他将前尘尽皆回忆起,心中反倒宁静起来,只想拥着孟重光,与他一道静静躺着。
半晌后,徐行之抬起左手,缓缓勾住孟重光的右手指尖,一根根将他的手指与自己的*合相握。
他身上常年偏寒,孟重光则是一年四季都热得像只小火炉。
徐行之抱着他的小火炉,与他咬耳朵道:“……给我暖暖?”
指尖的触碰让孟重光微微发起抖来。
他什么都没说,执握住徐行之的手,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位置,旋即他又把自己的脑袋侧贴在徐行之的胸口,用耳朵捕捉内里沉实的响动,专注认真的模样撩得人心尖既痒又烫。
徐行之问他:“在听什么?”
孟重光不答,继续听着从层层骨r_ou_底下传来的心跳。
咚,咚,咚。
他把这天籁小心地收集起来,不想叫徐行之知道。
就和那数不清的轮回一样,他永远不想,也不会让师兄知道。
那是孟重光自己的秘密。他愿意让它们在自己心里慢慢溃烂,也不想放任脓水流出,沾染到徐行之分毫。
过了很久,孟重光说:“我在听师兄的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