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北南讨了个没趣,力道极大地一头扎到门板上去,妄图把门板撞出个大洞来。
然而他还是不声不响地栽到了门板那头,恰好撞见陶闲从曲驰房中出来。
他该是在昨夜洗了头发,发梢柔顺地披下,不毛不燥的头发也像极了女子的头发,洁净秀气的面庞上半分垢物也不见。
这几日他一反常态,总穿着他珍藏多年的丹阳峰朱衣,周北南起初瞧得别扭,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但今日他利利亮亮地一钻出来,周北南却突地想通了。
——陶闲老了。
陶闲未曾修炼,因而岁月待他非常严苛,年龄日长,那上山时不过十六的少年,也生出了细细的眼纹和白发,由红衣一衬,愈见明显。
周北南跟他打了个招呼:“小陶,去哪儿?”
陶闲笑眯眯的,提着一个小空桶:“我在房中给曲师兄讲云片糕,讲蜜饯香果,可他最想吃的还是糖葫芦。现在曲师兄洗澡去了,我去河边团些泥来,给他做糖葫芦。”
周北南交抱着枪,钢炼长枪的枪尖上悬着徐行之早些年赠给他的生辰礼物,还有陶闲刚绣好的福袋,一新一旧,相映成趣:“你甭那么顺着他。等咱们回了现世,我给他买一整垛,让他吃到这辈子都不想吃。”
陶闲心痛地笑了:“嗯。”
留下这句没头没脑、不知是在应他哪句话的“嗯”,陶闲继续往外走去。
孟重光的不对劲,徐行之早早便看出了端倪来,然而既然问过了他也不说,徐行之总不能卡住他脖子逼他老实交代。
好在孟重光不像是打算死咬牙关,单瞧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徐行之便知他早晚要说。
这般想着,他出去取了果子,恰好看见陶闲蹲在河边挖泥,秀秀气气的,像是一朵开得营养不良的小花。
他笑一笑,挑了四个果子回到房中,刚一进门,孟重光便硬拉着他沿床坐了下去。
徐行之心知他这是要说了,佯作不知,浅笑道:“怎么,有事要说?”
孟重光几经踌躇,展开衣袖,将温雪尘的来信递了过去:“……师兄,你看看这个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光妹:脑阔痛。
第98章 一唱离殇
徐行之本来就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陆御九回来时,他问过他有无拿走温雪尘留给孟重光的信函,陆御九却被问得一头雾水, 说自己再回山洞中去的时候, 地上只留下了一封信。他之前瞧到徐行之拿了信, 还以为是徐行之直接拿给孟重光了。
徐行之接过去, 展开看了不到片刻, 脸瞬间归为苍白。
他直接立起身子来便要往外走, 孟重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小幅度摇了摇。
徐行之只觉呼吸不畅,煞白着面色劈头盖脸道:“你找过陶闲没有?”
孟重光像是被吓了一跳,半晌后才抬着被凶白的脸小声道:“……这个便是陶闲给我的。”
徐行之一怔, 呆愣许久,才颓然坐下。
他扭头向窗外看去, 却发现从这个角度看去,是看不见陶闲的。
孟重光扯一扯徐行之衣襟, 虚声道:“……师兄, 自从那件事后, 重光再不敢轻易隐瞒于你了。”
一想到二人不复相见的十三年,徐行之心口泛起涩气, 声音随之温软了不少:“你能告诉我,我很高兴。”
他知道孟重光有多重视自己,坦白的后果,孟重光必是在心中转过了百遍千遍。
不管他有过多么糟糕的设想, 徐行之都得承认,他想得没错。
反正自己的右手已然报废,剁下自己的右下臂,是否能够取出一片碎片呢?
若一条小臂能抵陶闲一条命,徐行之觉得很是划算。
孟重光似乎是知晓了徐行之心中所想,手脚并用地把徐行之缠了起来,给他搭建了一个临时的小家,或者是牢笼,把他困在里头,不允许他动弹分毫。
“师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孟重光趴在他身上,小声道,“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听你的。可是这世界书入体多年,游移自在,谁也不知道它停留在何方,上次我偷偷裁下师兄的头发,便是想试验一二,但没能成功找到碎片……”
他顿了顿,继续道:“师兄可还记得那一次?师兄与其余三片碎片相遇,身体有恙,我只顾师兄难受,也没瞧清师兄身上是何处释出金光来的。若是一味盲砍瞎撞,万一伤到的地方偏巧并无世界书碎片,又该如何?”
孟重光这话说得不乏道理。徐行之虽说决意要为陶闲牺牲,但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棵树,信手砍下枝蔓也不觉心疼。
说到此处,孟重光提议道:“不然……师兄稍委屈一下,再用那三样碎片试上一试?”
温雪尘留信所言该不会有假,陶闲体内极可能含有世界书碎片,然而现在他不在塔中,该当影响不到他的。
思及此,徐行之微颔首,表示认同。
见徐行之点了头,孟重光脸上极快地掠过一丝浅笑。
孟重光打的主意,可以说非常之孟重光。
他知道这事若是一直隐瞒着,有朝一日揭了开来,师兄定会怪责于他,不如说了开来,再提出开启锦囊,简单相试,师兄若允准,那他便能设法动些手脚了。
陶闲几乎一年四季不出塔,现在应该正留在与师兄房间一墙之隔的曲驰房中,非常便于他的计划实施。
据陶闲说,世界书碎片生在他的心脏里,那地方本就脆弱,若是被碎片吸引,就他那个纸糊也似的身体,定然比师兄先熬受不住。
他自知这样做对不起陶闲,然而眼睁睁看师兄自伤其身,孟重光更难接受。
好不容易走到现在,他连一分一厘的险亦不敢冒。
师兄虽说法力尽复,可说到底也只是元婴修为,并非不死不灭之身,此处是蛮荒,医治病体的条件终究有限,饶是元如昼有止血生r_ou_的本事,然而师兄若是再断一肢,骨r_ou_皆销,元如昼根本无法凭空造出一段已不存在的血r_ou_来……
若是能替师兄受劫,孟重光自会顶上;若是不能,他也绝不会让师兄受难。
孟重光此人决绝凉薄,一颗心中所有的热气儿都匀来暖徐行之的冷手,分给别人半点都嫌奢侈,然而在催动念诀时,他仍是犹豫了片刻。
……陶闲,若你心中有怨,来寻我,莫来寻师兄。
默念过此句,孟重光伸手揽住徐行之的胳膊,温柔地塞了细布在他口中,唯恐他太过痛苦,咬破舌尖,痛上加痛。
确认徐行之已好好地衔上细布,孟重光一抖长袖,将三枚锦囊凌空抛出,口唇启张,催动念力——
在溪边淘漉泥巴的陶闲似有所感地僵住了身躯。
少顷,他身子前扑,双手哗啦一声撑入溪水里,低头看着水影中的自己,水影中的一切。
雨水干涸,徐徐上升,凝成了丝绵似的云。
山抹微云,塔枕寒日,中间托着一个轻裘缓带却人不胜衣的苍白之人。
陶闲对自己看到的这一切相当满意。
……真的很美,该叫曲师兄来看一看的。
在房内,念过诀的孟重光却发现锦囊却丝毫没有打开的意思。
三枚锦囊一字排开,静静悬浮于空,像是三只各为其政的眼睛,近乎于怯怯地望着房中二人。
孟重光一时竟恍然了,只觉这眼神像极了陶闲。
未等到如约而至的疼痛,徐行之睁开眼睛,恰好看到孟重光将其中一枚锦囊夺入手中,翻来覆去地细看一番后,又覆掌上去查探。
封印碎光流萤般映照过他的手心的瞬间,孟重光脸色剧变。
锦囊是空的!施加于其上的灵力封印,感觉有些熟悉,但却并不是他亲手设下的!
他失声道:“这不是我的锦囊,这是——”
陡然一声蜂鸣破云裂空而过,一道熔金似的强光自溪边直s_h_è 天际,吞了溪光,吞了薄日,揽六龙,挂扶桑,大有扫尽八荒六合之势。
徐行之瞠目半晌,待记起溪边有谁时,他一把擒住了孟重光的衣襟:“……陶闲可管你借过锦囊?!”
孟重光脑袋嗡的一声炸了开来,唇畔只来得及翕动出一个“是”字的前半截,徐行之便掉头冲出了门去。
溪边异变着实惹眼,塔中几乎所有人都看见了。
徐行之刚出房间,眉眼头发都s-hi漉漉的曲驰也闻声快步跑出,在瞧见孟重光掌上锦囊后,他澄净的眸光霍然一变,噙咬住被水汽润得柔软的下唇,似是做了什么心虚事情。
徐行之三两步跨出了塔去,而孟重光在看见曲驰后,总算想起空锦囊上遗留着的熟悉灵力是源自于谁了,一把捉住曲驰手腕,逼视着他:“我问你,锦囊是怎么回事?!”
曲驰本就不擅撒谎,被孟重光逼上门来追问,则更加羞赧,乖乖承认道:“……重光你莫要生气。这是前几日,陶闲来寻我,说他不小心启开了这封印,怕挨你的骂,就求我依样再封上,且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只拿过这锦囊看过一次,因此只能学着你施法绘咒的手段画了印咒,学得不是很像……”
诺诺认错的曲驰就像私塾中的新生,然而孟重光此时已心中通透如洗了。
……陶闲骗了曲驰。
曲驰向来信任他的小桃仙,又只有孩子心智,是以这般随意的谎言也能轻易瞒天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