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魔道弟子们却都不肯动,只等着那位宗主大人开口。
九枝灯点漆似的双眼更见幽暗:“尹宗主,说说吧,你有何见解?”
尹亦平被弟子叫住时,一语不发,双目微阖,似是春困犯倦,现在被九枝灯点了名才开了双目,未语先笑:“回尊主,如果我未曾看走眼,这些风陵弟子方才之举,已算是作乱了吧。”
……又来了。
九枝灯直面于他,平声道:“我记得我的命令是将岳溪云押回魔道总坛。尹宗主,我倒要问问你,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尹亦平态度倒也谦和,漫不经心地致歉:“未听尊主之令,是属下莽撞了。”
他引指而去,指向两倍于风陵弟子的魔道弟子伏尸:“可由此结果看来,一个岳溪云就能让他们哄乱反叛,他们显然不是真心归降于我道啊。”
九枝灯收于袖内的双拳攥紧了。
一双双眼睛均虎视于他,正道的,魔道的,一方仇恨,一方怀疑,锋利得都像是匕首。
尽管心中已躁如响油,九枝灯面上神色依旧淡然:“他们已被降服……”
话说到此处,九枝灯背后突然传来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我绝不降!”
尹亦平咧开唇角,望向九枝灯,一副“你看看”的无奈神情。
九枝灯后背肌r_ou_僵了一瞬,转过头去。
只见一名被灵压压制得浑身发抖的少女奋力挣起头颅,露出一张倔强又年轻的面容:“我不管他人!反正我不会降!风陵风骨如此,容不得你们这帮旁门左道如此践踏!”
那女子生得清秀,面如皎月,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正是热血又纯真的年纪。
九枝灯不记得此人,再看她身上服制和腰间绶带品段,她入门应有足足十年,应该是一个自小被家人所弃,收入风陵,却天资一般的外门弟子,对风陵感情深厚,不难理解。
九枝灯看向她的目光透着几分复杂:“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不避讳自己的名姓,字字掷地有声:“风陵黄山月!”
九枝灯不说话了,只无嗔无怒地看着她脑后随山风飘飞的缥碧发带。
“我甘愿身入蛮荒!也不受魔道之人折辱轻慢!”她充满勇气地注视着九枝灯,丝毫不知自己所说意味着什么,“九枝灯,你叛恩背德,你狼子野心!风陵山有什么对不起你?四门又有什么对不起你?你不思回报还自罢了,你为何要如此害人?”
九枝灯凝望着她。
为何呢?
他当初出四门,归魔道,分明为的是不与师兄和四门为敌。
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一切看似荒唐,偏偏又有迹可循。
——师兄在,师父在,四门有所倚仗,光华万丈,强势无比。那时的魔道对四门仍有忌惮,造反作乱的也只是四五家,他身为魔道之主,尚能压制得住魔道众人的反攻怨怼之心。
——师兄去,师父死,四门翘楚顿失,锋芒退却,颓势渐显。在这般情况下,他还有什么理由约束魔道众人?
这些年来,于风陵山中,身为质子,他已体会了太多不公:
对于正道而言,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当他们一路高歌端平魔道时,是在匡扶正义清肃寰宇;当他们拼死卫道宁死不降时,则是铮铮傲骨梅傲霜雪;当他们假作妥协虚与委蛇时,又是卧薪尝胆东山再起。
而魔道呢?
受降是为苟且偷生,拼死是为自不量力,而攻陷正道,是为狼子野心。
既然身为魔道,便什么都是错,那他就索x_ing破了这两道,自立一道。
……左右历史能铭记的不是儿女情长,不是义薄云天,不是正邪仙魔,而是胜利者。
然而,万千心绪,最终也是一字难出。
九枝灯一言不发地扬起衣袖,一抹赫赫明光自他竹枝广袖间排出,落于虚空时,便涡流似的拓开一片灰圆的光门。
他扬掌出袖,只发力一推,那名唤黄山月的少女便惊呼一声,纸片似的跌入其中,刹那间消匿了身影。
“谁不愿降,那头便是蛮荒。”九枝灯声音依然清冷如往昔,“请自己走进去吧。”
他撤开了压制风陵弟子的灵压,眸光微微下垂。
有弟子垂下了头,不再多加言语,也有弟子默默起身,细细掸尽膝上浮尘,抹去脸上血液,端端正正地踏入那光晕之中。
没人指责留下的人,也没人阻拦那自愿跨入光门中的人。
于人群之中,元如昼同样立起身来。
见状,广府君喉间发出咯咯的响动:“如昼!”
元如昼要进蛮荒,同样也是九枝灯始料未及的。
他低声唤道:“元……”
元如昼侧眸浅笑:“……你总不会无耻到现在还要叫我一声元师姐吧?”
多年过去,那原本鲜妍又不失骄傲的少女容颜未改,却已被岁月磨砺出一层珍珠也似的温润光泽,美丽,也坚韧。
九枝灯不再说话。
元如昼朝向广府君深深拱手一揖:“师父托付如昼照料风陵山众弟子,如昼必然尽责,弟子们要去水火之间,如昼也亦当跟从。师父,善自珍重。”
广府君死死盯着元如昼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光门另一侧。
他又张望了一圈倒在地上、鲜血纵流的风陵弟子尸身,那血就像是有了实体,化为无数针芒流入他眼中,刺得他双目赤红。
广府君先是呵呵冷笑,继而发狂失控地哈哈大笑起来:“好一个九枝灯,好一个魔道之主!我早该想到的啊,从孽徒徐行之手下,能养出什么好东西来?”
从刚才起一直冷淡如尘的九枝灯听到徐行之的名字,勃然变色。
本欲借此屠了整个风陵、却撞了个软钉子的尹亦平再次露出了似笑非笑看好戏的表情。
广府君又道:“我说他怎么自小同你这魔道贼子要好,本来他也不是良善之辈,合该同你蛇鼠一窝!”
“……住口!”九枝灯眸间隐有怒意迸s_h_è ,“你也配辱骂师兄?”
见此能够触怒九枝灯,广府君便愈加放肆:“孽徒徐行之弑师,已是罪大恶极,没想到你九枝灯倒是青出于蓝,更胜一筹!”
暗火在九枝灯眸间愈燃愈烈:“……住口。”
广府君只觉自己落在魔道之人掌心一秒便是奇耻大辱,索x_ing拣着能激怒他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徐行之原先就有断袖之癖,与那孟重光私相授受,合j-ian私奔而去。你从小就长在徐行之身侧,该不会也有此癖?那徐行之宁愿与一天妖苟合,却不愿与你——”
话说到此处,他无法再吐出一字。
九枝灯伸手,在空中虚势一掐,横掌一击,广府君的咽喉便似被钝物重重冲击过,一阵蛮痛后便是一口腥血涌出。
九枝灯行至他身侧,蹲下身来,声音极轻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是想作甚。……你想死,不想受折辱,可对?”
广府君有口难言,紫胀了一张脸,痛苦与愤怒使他额角绽开的青筋看起来异常狰狞可怖。
“我原先便决意留你一命。现在……我同样不会杀你。”
九枝灯将手指落在了广府君双臂之上,沿着那肌r_ou_绷起的线条缓缓向下滑动:“俘虏不降,投入蛮荒,这是我定下的规矩,自不会更改。但是,你曾屡次折辱刁难于师兄,你以为我不记得了吗?你向来苛待师兄,不假辞色,罚其书,剃其发,推波助澜,搅弄是非,用的都是这一双手罢。”
他一把执握住广府君的手腕,涂了霜雪一样的凛冽声线横平竖直,冷得叫人心惊胆战:“师兄的右手,我要用你这双臂膀来偿还。”
言罢,他引指在广府君眉间点按一下,岳溪云只觉呼吸一窒,便头朝下栽倒下去,没了知觉。
待他再立起身来时,原本跪伏于地上的弟子去了大半,剩下的人眼中均是丧失了活气,犹如黑沉沉的两丸水银。
在弟子之中寻找了一圈,九枝灯没能找到徐平生的踪影,便振袖收回了蛮荒钥匙。
……跑得倒是快。
九枝灯转过身去,再次吩咐:“将岳溪云带走,囚进总坛。”
赤练宗弟子看过尹亦平的脸色,便不再延宕,跑来两人拖住广府君的双臂,将他拉了下去。
九枝灯信步走到尹亦平身侧,眸光平静道:“尹宗主在宗中弟子间威望很高啊。”
尹亦平身侧的灰袍青年急忙替他分辩:“尊主误会了,只是弟子们不晓事,宗主他并非此意……”
尹亦平之前少与九枝灯交游,不知其x_ing情,但作为魔道旁支中势力最大的分支之一,这个质子出身、直至成年方才觉醒魔道血脉的卑微之人,他是绝不肯放在眼里的。
今日他阳奉y-in违,不过是给他一个下马威瞧瞧,好让他知道,即使九枝灯带领他们拿下四门,也不代表他就能对他们这些分支之主随意发号施令。
尹亦平悠悠道:“恕属下直言,您出身风陵,万一对这群正道之人心存怜悯,于大业着实不利。属下这是想替您试上一试他们的真心。”
灰袍青年脸色一滞,看模样是很想劝解尹亦平却不得其法,急得额头生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