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下人煎了药,”梁煜牵着闻颐书的手,只觉满手凉意, 如握棉中,不免担心地问,“可还不舒服,莫要说话了。”
闻颐书浑身都是发泄之后的过度疲惫,躯干沉如锈铁,脑袋昏沉晕眩。可他不想躺着,费力地抬头,“扶我起来。”
梁煜上前去把人抱在怀里,叫闻颐书靠着自己的肩膀。这么一动作似乎费了不少力气,闻颐书歪着身子,略微急促地喘着气,好容易平息着自己的呼吸。
略等了一会儿,他好些了,方言道:“我方才发了疯,嘴上也没个把门。话出口此事也就没个回旋的余地。”
收起了那些嬉笑怒骂的神情,闻颐书整个人都显得萧索起来。原本被装点得浓墨重彩的稠艳相貌,此时泛着一股如冰似水的冷意。但却因此叫精致的五官愈发明晰锐利。
以往曾有人说闻家兄妹长得不相像,但若此时见了,必不会如此胡说。兄妹二人的眼中,都藏着一股子厌离尘世的意味——放在一起,那是一模一样的。
梁煜摸了摸闻颐书的脸颊,轻轻嗯了一声。闻颐书在堂上发疯骂太子的那些话,他尽数都已知晓。也难怪此人会失控至此,在闻颐书眼里太子是害死父亲的凶手之一。如今还想来抢自己的妹妹,他此时若不疯,只怕半夜三更他能提着剑去东宫搞刺杀。
“东宫的人回去必要回话的,”梁煜如此道。
“若他们聪明些,便会说你不同意。若他们蠢一些,将事情闹大了,我们便也不用太过焦虑。”
闻颐书抬头,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梁煜道:“父皇时时看着东宫,太子上一刻发的火,下一刻便在父皇的耳朵里了,少不得要过问。”
东宫如何解释?说自己强抢民女没成功,所以叱骂属下办事不利?
只怕这话还没说完,永嘉帝就已经亲自抄着马鞭从大明宫里冲出来了。
闻颐书冷笑一声,瞧着梁煜,“你是叫我寄希望于别人犯蠢,自己龟缩不追究?”
“我不是这个意思,”梁煜按住他的肩膀,示意闻颐书不要激动,“这件事我会帮你的,你现在应当好好休养。”
刚这般说着话,外头天池和洞庭端着药敲门进来了。她们看到闻颐书醒着,终于松了一口气,呈上药碗,“大爷,将药吃了吧。”
梁煜想去端药碗,但因为方才一番话说得不叫闻颐书满意,被人一巴掌挥开了。闻颐书自己端了碗来,一口饮尽,搁回去,冷冷抛出二字:“下去。”
天池和洞庭都狠狠抖了一下,低着头走了。
闻颐书身边现在是四个大丫头,之前实乃有七个。闻家鼎盛时期,家中魑魅魍魉的算计不少。那三个便是在那段时间没了的。几个湖的名字,都是在那三个人没掉之后改的。
天池三人原很不习惯新名字,可时刻不敢有一丝差错。如果闻颐书喊了一声,自己没有应到,她们的背后能瞬间被冷汗浸s-hi了。洞庭是后来的,所以她不知道天池几个曾经目睹了闻颐书是怎么翻脸不认人,看到闻颐书沉着脸时有多害怕。
平日里嬉笑倒也罢了,但如果遇到正事上还有拎不清的,那就完了。原本洞庭便有些糊涂,觉得自己是一心对爷们儿着想,有些话说一说也好。天池念着她这份心,在私下里多多提醒着。闻颐书似也知道,便也宠着这个丫头。
洞庭懂这个理,但嘴上一时也改不过来。直到后来,她和莫愁一不小心在闻芷面前说漏了嘴。闻颐书一眼看过来的神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洞庭才终于晓得天池平日里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梁煜被一下挥开了手掌,眉间蹙了一蹙,忍不住道:“颐书……”
闻颐书抬手止住他,神色很是平静,“梁煜,我等不及了。”
“你什么意思?”梁煜的眉间皱的愈深。
“我什么意思你不懂”闻颐书哼笑了一下,扶着床沿自己下了地,走到落地百宝架前望着,“以往总是一桩桩,一件件的来。现在我不想等了,想叫他立刻身败名裂,从那个位子上滚蛋,这意思你明白了?”
梁煜沉着脸,“颐书,不要冲动行事。”
“我没冲动,”闻颐书摸着自己的额头闭着眼睛仰坐在圈椅里,用一种无奈的语气解释着。
然后又道:“我晓得你的打算,想要一步一步慢慢来,要一环套着一环。你还想着扬州的案子解决后,重修法典,彻底绝了卖官之害。我给你的那些个我爹写的盐政改革之举,你也已经烂熟于心。想必也与幕僚客卿们讨论许久,只等着林海归诚便试法。本来,我可以慢慢等着的……”
闻颐书哼了一声:“可现在我不乐意了,凭什么叫我等呢?”
梁煜握了握拳,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同意。”
房内气氛一静,两个几乎同时开口。
“你不愿参与党争?”
“你想给妹妹出气,我会帮你。但其他我不会乱来。”
闻颐书嗤笑出声:“梁煜,你开得哪门子玩笑?嗯?你现在做的桩桩件件,哪一样没有党争的影子,你现在和我说,不会乱来?”
“避无可避,我自不避,”梁煜一派镇静,面色不变,“但若是不计后果,只为私欲,我不会答应。”
这便是二人最初的交易里最大的分歧,隐匿于儿女情长背后不可解之矛盾。
朝堂里几个皇子都在谋划。
太子乌眼j-i似的盯着几个弟弟,手底下动作不断。献王浑水摸鱼,在军中建立脉系,清除不服自己的那几个将军。肃王不加掩饰,只要能坑到太子,顺便拉其他几个兄弟下水便不会收敛。而恭王与简王或为兄弟情意,或为未来前程,或为自保无虞跟在梁煜身后。
梁煜想要改变当前污浊不堪的朝政,必要经历党争,与亲兄弟大动干戈。只他总不会忘在肃清桩桩件件的污秽之后,将原本错漏的东西都想尽办法补回来。这些日子朝堂之上讨论的,便是由昭王殿下上书提出的修补法典一事。
其中,昭王提出要将原本模糊不清的法条进行细化,相应之刑罚需明确录入。此事虽得到了当今圣上与众朝臣的支持,可因为分歧太大,争吵不断。梁煜这几日就在为细化量定之事绞尽脑汁,殚精竭虑。
只是如今,闻颐书的意思却是要将精力放在党争上,只管盯着太子报复。梁煜实在不能就这样答应下来。闻颐书此时受了刺激,难免会走入牛角尖不出来。如果梁煜现在不及时拉他一把,百害而无一利。
沉默良久之后,闻颐书睁开眼睛,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起身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小小的册子,另有几篇文章放到梁煜手上,“这是先生当时写下的《我朝法典疏漏》,我昨日刚翻出来的。我平日里的那些胡说八道,也都在这几篇文章上了。你拿着,先回去吧……”
梁煜的瞳孔骤然收紧,一把攥住了闻颐书的手,“我原以为你不是那等无理取闹之人。如今这个做派,你这是在逼谁?”
闻颐书弯着腰直视他,笑着说,“我还什么都不曾动作,不过给了你几篇文章,你便觉得我和你不是一路的。一副我要是敢先下船,你就拉着我跳河的模样。你倒是不逼人……”
若论胡搅蛮缠,梁煜不是闻颐书的对手。此人从不讲大义,只占尽歪理。偏有一张刀子似的嘴,只管往人心窝子上捅。便是这种一时得不到依从,便要找其他出路的态度,惹得梁煜恰似个过年的爆竹,时刻都要炸了。
说他想拉着闻颐书跳河,说不得还真是实话。
梁煜被这几句话怼得要吐凌霄血,好容易才找回理智,示弱道:“你既然晓得,便不要做出这般举动,我真的……会当真。”
闻颐书道:“你便只是不信我,才觉我时时要走。若当真如此,此时我又哪里会干留在此处。”
实在是不想与他争辩这个,梁煜扭开头,将床上的枕头拍了拍,“你尚不曾恢复,此时合该休养才是。莫要站着了,躺下吧。”
闻颐书笑了笑,心道:每次都是这样。不愿将这话说开,看似服了软,其实执拗得很。若我现在趟下了,他下回还是这般想,这结便解不开了。
于是道:“我喝了药,便也好了。现在去瞧一瞧妹妹,你自便吧。”
说罢,推门出去。留下梁煜一人坐在床沿,手搁在膝盖上握成了拳。
第76章 章七十六
且说长富三人顶着闻颐书的唾沫星子回了东宫, 只觉一身晦气。一人怂恿那长富道:“长富爷爷, 你是太子殿下跟前的老人了。若不将那小子的恶形恶状,不敬东宫之罪说个明白, 便是有负太子圣恩啊!”
长富哪里不晓得这小子意思,虽心中窝火, 可也不愿去当那个出头鸟。那小子骂的话便是给他十个熊心豹胆,他长富也不敢在太子面前重复。
于是一脚踹了出去,瞪眼道:“你这小子打得算盘,别以为爷爷我不知道。若是还想要命,就闭上你那狗嘴!”
被踹了一脚, 那人心中骂了一句老货, 脸上委屈道:“我这不是想着爷爷的颜面嘛。”
“要紧的却是差事呢, 等会儿到了太子爷面前, 可怎么回话!”另一人苦着脸道。
这可真是难为人了, 两个小太监是一点儿都没辙, 纷纷拿眼瞧着长富。长富狠狠啐了一口,心道今日出门不曾翻黄历, 倒了血霉才接到这么一个瞎眼差事。
正苦恼之间, 却见一个平日里极度不对付的李公公迎面走来。他一见到长富便是一阵y-in笑, “长富公公这是怎么的, 可是旁边这两个不懂事的惹恼了的缘故?”
长富狠瞪之, “与你何干。”
“若不是那等重要的大事,我又怎么会来招公公的眼,”姓李的抿着唇笑了, 侧开半个身子,“请吧,太子爷等着呢。”
长富脸上一白,小腿肚抽了一抽,勉强镇定住脸色朝前走去。
此时太子刚与一众幕僚商议完事情。便是那扰人法典修补一事,咬文嚼字,惹得太子头疼无比。总算是敲下半幅章程,才把那群一脸兴奋的糟老头子给送回去。瞧见长富迈着小步子进来,便问:“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