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呢,”闻颐书笑了笑,不在意地捏了捏妹妹的脸,“这个年纪都知道美丑了。见着比自己好看的,一时不忿想掐了去也是有的。你气什么?你有时瞧着好看的花,不也伸手去摘吗。”
他说完,往泰家姑娘那里瞧了一眼。漫不经心的,可什么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泰家姑娘后知后觉,愣了一会儿才知道人家说自己难看。
她没想到这个小哥哥说话那么难听,一下没忍住就哭出声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闻颐书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哎哟哟地直叫唤:“哭了更难看了,可别哭了。小姑娘不能这么哭的。”
闻芷一下接受到哥哥的信号,也走过去,拿了帕子给泰家姑娘擦脸,“你不要哭了,会变丑的。”
左一句难看又一句变丑,知道美丑的小姑娘哪里忍受得了,哭得更加让人看不下去。
好容易给哄好了,闻夫人忙叫丫鬟婆子带着两个已经和好的姑娘去院子里玩。然后瞪了一回来就搞事的儿子一眼,叫他下去换衣裳,再去见他老子。
闻颐书笑着答应,朝屋子里的夫人们行礼,一点儿没有刚才心直口快的样子。敲得人心里直冒喜欢与疼爱。
然后,这个惹人疼爱的小子转头就在屋外拦住了妹妹和泰家姑娘。二话不说,直接抽走了泰家姑娘头上的珠花,丢在地上踩了两脚,冲人嘻嘻一笑,跑了。
泰家姑娘瞪大了眼睛,连哭都不敢哭了。
“那个时候我才十三岁嘛,”闻颐书毫无愧疚地为自己那个时候的行为开脱,“什么都不懂,只晓得以牙还牙。”
闻芷道:“是啊,之后爹就在你床底下搜出一堆话本子。你就和家法以牙还牙去了。”
十三岁的闻颐书看了一堆传奇小说,向往江湖上的以暴制暴,以眼还眼。可惜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看到妹妹被欺负,他身上那股侠义之血立刻沸腾了,反手欺负一个小姑娘一点儿愧疚都没有。
闻礼从儿子床底搜出那些个玩意儿之后,胡子都气飞了。抓过儿子就是一顿揍,揍得闻颐书当大侠的心彻底消停了。
至于后来生出游览山河风光的雄心壮志,也预加了一个条件——绝对要带上伺候自己的人。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兄妹两个都笑了。
笑了一会儿,闻颐书瞧着妹妹鬓边的珍珠粒儿,说:“这一回,也要叫他以牙还牙了。”
闻芷不由自主唤了一声:“哥哥……”
“我没事,”闻颐书安慰地瞧了她一眼,闭上眼睛,“我只是等得有点不耐烦,很想知道结果。”
那天从昭王府回来后,闻颐书彻夜没睡。将闻礼留下的书信、账本、单据重新翻出来,一字一句瞧过去。
这些东西他已经读了无数遍了。从原本一个点儿都看不懂开始,到现在只需一眼就能把同类文字上的信息都瞧明白,成了一个算子精。他从这些残存的线索里,拼出一条把自己父亲逼死的路。他做了很多猜测,有的有实证,有的则无处可证。前段时日,他把这些都交给了梁煜。
今天过后,残缺的部分会被补上。那些连闻礼活着的时候都不知去向的东西,会全部得以重现。闻颐书在等,等着这场雪被撤去掩饰,露出大地的丑陋与难堪来。
“……三十九年秋分,钧窑梅子青宝元花瓶,镂空斗笠碗三套,沉香木乘船;四十二年元月末,得绿孔雀两只,献京;四十五年,盐引五十八万四两,得半,另献……”
随着梁煜每说一个字,泰汇昙的身体就抖一下,抖到后面他整个人都缩成一团了。
“这些东西,父皇给我的时候,我是半点都瞧不懂,”昭王殿下的语气诚恳,仿佛是真的一点都瞧不懂,“于是就问父皇。父皇却叫我来问你……什么官窑瓷器,沉木奇鸟,我没有研究,自是不懂。可是盐引二字却是明白的。”
他停了一下,话中带着点好笑的意味瞧着泰汇昙道:“泰大人,那不是朝廷的东西么?得半,另献……你献给谁了?”
泰汇昙已经快抖成半身偏瘫了,奈何梁煜虽然问着话,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拎着茶碗盖儿又松手,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仿佛是催命的打更声。
“其实本王一点儿都不好奇这些个东西去哪里了……”他将茶碗放下,慢悠悠地说,“本王好奇的是,这些东西是怎么到父皇手里的?以你漕运总督之能,没道理连这些东西都掩不住?何况三十九年,四十二年,四十五年……”
昭王殿下不解地念了一声:“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谁啊,把这些记得这么清楚,这个时候送到父皇御案前。泰大人啊,这人分明与你有仇啊!”
泰汇昙很想说不可能,但还是稍微还保持着些许清明没有吼出来。如果吼出来可就是明明白白承认了自己贪污贿赂了。但梁煜一字一句的引导,纵然泰汇昙不愿意还是忍不住去想,到底是谁在暗地里y-in自己一把。将这些旧年的老黄历直接送到了永嘉帝面前?谁又可以这样专属直奏,上达天听?
其实他不用想的,就那么几个而已。
泰汇昙抱着两只手臂,脸色发青,不知是怕还是冷的。梁煜却没有再问了,起身敲了敲房门,吩咐道:“拿一件大氅来,再备一桌热菜。”
门外人领命去了,梁煜又坐了回来,“虽说父皇叫我来审你,本王却觉得没什么好审的。这分明就是早准备好的栽赃陷害。管它东西真假,只管你入了京。这些东西也跟着到了父皇的御案上。说不准后头还有话,就说你船上那些东西来路不正。”
他一句一句地说,说得有头有尾,仿佛已经见了日后的下场,“说不得,船上那些东西里就有一些了不得的玩意儿。泰大人,今年宁荣二府抄家,抄出许多违禁之物,你可知晓?你猜你船上有没有?不过可惜了,那人想做什么也做不成了。谁叫大人把四船东西都沉了。泰大人啊……你是因祸得福了啊!”
突然冒出这一句,泰汇昙彻底懵了,茫然地看过来。恰在此时,那热饭热菜端进来了。从无名馆里端出来的,香透半个长安的好饭好菜。泰汇昙几天没吃好,闻到这个味道已经彻底迷幻了。昭王殿下的话也慢悠悠地飘过来——
“那人一定是以为大人你察觉了什么,才把船给沉了的。然而,箭在弦上,他怎么会甘心就此落败。所以这些东西他还是交给了父皇。父皇看到这个信一半疑一半,于是叫我来问你。所以我说大人你因祸得福。因为你现在好歹还有一个选择……”
梁煜示意人将饭菜端到泰汇昙面前,“大人是想以不慎丢失税银的罪名下狱,还是贪污受贿结党营私的罪名下狱,就看大人是如何选择的了。”
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厚实的大氅盖在身上终于让泰汇昙感受了温暖。昭王殿下那一句你还有的选择飘在耳边,催促着他赶快捉住最后活命的机会。终于泰汇昙狠狠抖了一下,端起饭碗,拿起筷子埋头狂吃起来。
梁煜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摸了摸桌上的茶碗,已经彻底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汪!
第118章 章一百一十八
永嘉帝拿着筷子戳着盘子里一碟子酸笋, 戳了半日也没有往嘴里送。将筷子狠狠往桌子上一拍, 旁边候着的小太监们忙上去帮他把东西撤掉。
他满脸不耐烦,随手扯了帕子擦嘴, 斜着眼瞧梁煜,“他不肯招?”
梁煜站在一边, 神情冷静,“刚开始满是顾虑, 后来倒也有松口之意。”
“怎么着,”永嘉帝冷哼了一声,“他还想说自己是被胁迫的?”
梁煜没有立刻接话,只用沉默了态度认可了这个说法。永嘉帝因为太久没吃到欢心的食物,心情很是糟糕,见到儿子这个模样。
忍不住道:“你都历练这般久了, 怎么还如此天真?”
之前梁煜辅政,他同永嘉帝意见不合。永嘉帝就各种不爽快, 觉得儿子是翅膀硬了。如今看儿子这么“天真”地认同自己, 又觉得儿子还没长大。有些小得意的同时,忍不住开始教训。
“他堂堂漕运总督,掌着三十六道水路,还是太子亲家, 谁敢胁迫他?”
昭王殿下依旧是那副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木头脸。闻言抬头看了父皇一眼,说道:“儿臣以为,叫泰汇昙做出这等破釜沉舟,连累全家之事, 必然有蹊跷。”
他说了一句废话,什么证据都没有,一直强调着泰汇昙可能有“冤情”。
永嘉帝不耐地挥挥手,示意儿子不必说了。因为这月一直都在大相国寺清修,永嘉帝眼见瘦了半圈儿,说不上几句话,人就没什么精神。更何况还有一堆国事家事等着他,近了年关就愈发多。
听到泰汇昙不肯说,就不想烦这事儿,只吩咐梁煜说:“你盯着他,等他吐出实话来!”
见梁煜不答,永嘉帝忍不住挑眉,“怎的?还觉此事有蹊跷?”
“回父皇的话,儿臣只是觉得若只有儿臣一人出面提审。有些话倒有逼供造假之嫌。父皇还是再找个人与儿臣一起去吧。”
永嘉帝十分奇怪,今天三儿子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只道:“你素日光明磊落恨不得刻进骨子里。怎么今日如此不自信起来?若你都逼供造假,满朝文武,朕还能信谁?”
不待儿子说话,他又道:“是信哪些为了叫自己名垂青史张口胡说的言官?还是信哪些一问三不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文官?还是如今连长弓都拉不开的武官?还是老大那个糊涂虫,见识短浅的老六?老五一心只知道玩,老七大概活不过四十岁!”
大约是近段时日叫皇帝不爽快的东西太多了,老人家忍不住借此发泄起来,指着梁煜道:“至于你那二哥!指不定和泰汇昙狼狈为j-ian!朕之一腔心血啊!失望至极!失望至极!”
永嘉帝拍着桌子,狠狠骂了几句,又颓丧地说:“我是没得选,没得选了!”
若是别人听到他这话,说不得起什么心思。可梁煜眼皮子都不跳一下,只说:“父皇还请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