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章六十八
话至此处, 大约谁都不曾想到, 还是要往江南这块硬骨头上沾上一沾。此时,离那京郊码头还有三日的水路上, 甄家的高船则在慢慢逼近。
即将升官的甄应嘉坐在船窗之前,手里捏着好几封信件。这些信件有是江宁府发来的, 也有京城里过来的。他虽远在江南,但对京城里头发生的事情也是件件有数。而这些来信之中最叫他在意的,却是一封提及了以往下属之子下落的。
甄应嘉瞧着信上的内容,微微沉吟:自闻礼病逝之后,当真是许久不曾见着闻这个姓氏了。如今他的子嗣竟是回了祖籍, 甚至要参加科举了?印象之中, 闻礼曾提到过他儿子不是读书材料, 终日只晓得吃喝玩乐。
如今这般上进, 莫非是浪子回头?若他得了功名, 自己一句话便可叫这年轻人一生潦倒不堪。只是可惜, 现在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收拾了。
他如此叹了一番,又取出荣国府的来信。上头说闻颐书与恭王殿下交好, 甄应嘉却觉是假象。此子背后的靠山应当是那位昭王殿下才对。至于二人如何相识?甄大人捋着胡子望向了船尾, 也只有在江南那一会儿了。
当时秉来之事事发突然, 甄应嘉忙于应对, 没有多想。事后想来却是觉得过于巧合, 什么当街偶遇,为民做主,怎么看都是安排好的。若是有一二日回转, 以他之能比可看到其中破绽。此计胜就胜在措手不及!
秉游杀人替身的事情安排隐秘,并无泄漏,泰汇昙采买采女送给献王的事情也是老黄历。能将其泄漏出去的都该是十分亲近之人。甄应嘉当时第一反应是泰汇昙身边有人泄密,哪里想到闻礼这个已经死了的还能摆他一道。
叫人去查,果然查到了闻颐书在父去世之后就一直躲身在崖丘书院的消息。好一个崖丘书院的季麟,平日里不声不响,醉心学问的模样。这替学生拉桥牵线的本事竟也如此娴熟。若无这院长相帮,闻家子与昭王肯定见不得面。
想他纵横官场多年,竟被这黄口小儿用如此雕虫小技给扯了脚后跟,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甄应嘉自认在闻礼身前,他待闻家不薄。便是闻礼后来不识好歹,老想着做一个两袖清风的直官清官,他也顾念着旧情没将人怎么样。如今倒好,闻家那小子竟不知感恩倒打一耙。
还有那昭王也不懂事,秉来他交出去也就交出去了。谁想此人回到京城竟还搞那等铁面无私的伎俩,不曾将当初在席面上劝他的话放在心里。莫非他真觉得自己是皇子,自己便奈何不了了?便是太子见了自己,也得礼遇三分呢!
一个继室的儿子……
甄应嘉冷哼了一声,念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此次进京述职,倒不妨教训一二句,若是他们还不知收料,也莫要怪自个儿不客气了。如此想着,甄应嘉倒也生出一二唏嘘之感。只叹自己年纪渐长,不复年轻时的敏锐。许多伎俩竟也老眼昏花不能辨识。
如此感慨着,他望着茫茫江面,直欲赋诗一首以抒胸襟。正酝酿一二,与之同时上京的甄家管家进的舱来。于是只好搁下笔,询问何事。
管家名叫甄随,半辈子都在甄府做事。江宁府大街上走出去,都是要对他弯腰行礼的。因得甄应嘉信赖,几乎时时跟在身边。
他进得舱来,禀报:“老爷,过不了三日便靠岸了。另京中那头来报,虽说少了一二个人,但也知晓那闻家子的靠山是谁了。”
甄应嘉点点头,随口道:“昭王?”
甄随躬身,赞道:“老爷英明。”
“不必跟着了,就家里那几个眼瞎腿瘸的,做不成什么事。还有何事?”
甄随得令,又说道:“还有便是那银庄的案子,已是拖了许久。老爷可有示下?”
甄应嘉原拿着玳瑁的眼镜儿看书,此时将玳瑁镜从鼻子上下拉,撇着嘴瞪着眼瞧着甄随,“你也是越活越回去了。一个小小的商户,还需我去费心?”
管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搓着手勉强道:“这本不该老爷费心的。只是此事牵扯到我那没用的女婿,少不得腆着老脸来问一问了。”
确如人所料,那银庄的根正是在江南。立店者乃是甄随的女婿。此人借着老丈人的势,挤兑得其他商贩活不下去,成了当地最大的商号。江南之地再富庶也不过如此,于是便进了京来,做了来钱最快的生意。
哪想这次这么不凑巧,惹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这女婿为人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见京中无处打点,便怕查到自个儿身上,立刻来求岳父大人。
甄应嘉闻言,啧了一声,训道:“你那女婿平日借了你的威,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如今摸了老虎凳,也该是吃个教训!”
甄随连连点头,“老爷教训的是,家训的是。只是儿女都是父母心头一块r_ou_,如今他快遭难,我这……也不好不帮啊。”
“当真没见过世面,”甄应嘉啐道,“不过一个小小庄头,没了也就没了。紧张如斯作甚?你只管叫他把首尾料理干净,自然查不到他头上。待风头过去,还怕没银子赚了?”
其实甄随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是不愿女儿受苦,难免担惊受怕。现在得了老爷一句话心中便有了底,立刻道:“老爷教训的是,多谢老爷!”
“罢了,你下去吧,”甄应嘉挥了挥手,略等了一会儿,又把人叫回来,“你将那礼备好了,待到了京,我必要去见见老亲家的。东西不能薄了,可知道?”
甄随点头哈腰,陪着笑:“不需老爷吩咐的,好东西早便得了。”
“这便是了,贾家与我们家那是多年的老亲,荣辱皆在一处的。若是怠慢了一二,你老爷我也是负荆请罪去的,”甄应嘉如此感慨着。只是又想到一事来,不免叹道:“话虽如此,但这亲也不过两人之间。隔了一层,便少不得生疏起来。”
甄随察言观色,立刻晓得自家老爷指的是什么,便道:“老爷实不必烦忧的。那林海总是荣国府的女婿,一时看不清楚局面,叫那贾老太君教训一二,便也知晓老爷的苦心了。”
“想是探花郎出生,难免有些意气。他这点倒与闻礼仿佛,瞧了叫人讨厌,”甄应嘉哼了一声,又道,“他祖上分明也是列侯,怎么就看不清楚形势。”
不待甄随附和,甄应嘉一叹:“罢了罢了,只叫他在盐税上吃些苦头便也来求我了。想当初闻礼那般厉害,不也是将大半家产填进去了,才补得窟窿。我倒是瞧瞧这林如海若无了盐商们上赶着巴结,他去哪里寻得来银子!”
确如甄应嘉所言,扬州盐课老爷林海最近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原因无他,因为在查往年旧账的时候,这位林老爷查出好大一个窟窿来。那窟窿大的,叫林海无所适从。想自己接任的时候,账面上分明是收支平衡,干干净净。
可现在看来竟是如此不堪!
此时,他是真的信了闻颐书的话,相信闻礼是被活活折磨死在任上的。
他本对投靠昭王涤荡官场之事抱有疑虑,可现在这等情形哪里是站不站位的事情。只要事情一暴露,他怕是全家x_ing命不保!若是如此,还不如投靠了昭王,放手一搏说不得拼个出路来!
想到昭王梁煜替自己拦下了太子前来敲诈的人,林海心中感激却也明白。此乃是恩威并重的恩,若是自己不识好歹,那杀威木奉怕也已经准备好了。
古往今来,上位者降服不从者皆是如此架势。
林海本就有屈从之意,而叫他最终动摇的乃是与女儿的通信。他在心中提到要接女儿回家之后,爱女来信之中的语气分明比以往更加雀跃欢喜,比平日里报喜不报忧好上许多倍。
且道林海送爱女上京之时分明心灰意冷,以为岳家必会好好对待女儿,便也不曾多关注。如今为何多留一心?这便是那闻颐书的主意了。
因昭王与林海多有书信往来,他也不做其他,不过是将自己在贾府的所见所闻汇成一总给林如海寄了过去。
他写的东西很是零碎,却将贾府之中的风言风语都给夸大许多。譬如客家姑娘之间的比较,什么白吃白住,什么金不金,玉不玉,木不木的。都是一些似是而非,却又无比扎心的话。看的林如海心头火起。
偏这小子还不知足,特别恶毒地添了一段话:不知林老爷身后可为女儿想过安排?莫非真有许配贾府二公子促成好事之意?如今连我这个外人都知晓了这些,这话怕是已经确之凿凿,乃是林老爷心中所思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