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华见他丑态毕露,不由微微摇头,目光中带上了对愚昧者的怜悯。
传言。
上一回听到这个词,还是东华巡天之时。朱明不惜拉着赤璃扯谎也要瞒下来,想必是极为不堪的污蔑之词。
那时东华便有探究之意,碍于急着拦下玄天,只得暂且搁置。如今再次提起,使得东华也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陈主簿对他的误会,若是来自于这些传言,那他可真是受了不白之冤。
东华忽然想起,一到三重天乃是传言的散播之地。这么一梳理,也难怪站在最末端那些小仙会如此不忿自己,只不知究竟又编排出什么子虚乌有的事来,竟严重至此。
中央那堆中阶神仙里,传出一个女声:“小仙们不懂事编排出来的东西,私底下嘴碎便罢,你居然理直气壮拿来质问,也不怕污了仙长的耳朵。亏你是个仙官,居然连虚实都分不清。”
陈主簿一看,是和他平级的神仙,顿时有了底气:“原来是素女,那好,若是假的,那今日恰好是个时机,给仙长平反。仙长但凡说一句否认的话,我们便信了。”
东华有些意外,素女向来对他还算恭敬,却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站出来维护。他向素女点头致谢,而后向前一步,立时惊得陈主簿往后连退数步。东华便停下,叹道:“这位仙友想来是对我积怨已深,你有何疑问,且说罢。”
陈主簿道:“多谢仙长,那小仙便斗胆问了,仙长只答是或不是便可。”
灵宝星君恨恨道:“你个蠢货,仙长宽宏大量,你还在这里得寸进尺!”
陈主簿没有理会他,接着补了一句:“今日诸位仙友为证,大家都知道仙长向来坦荡,最不喜扯谎。因此,只要是仙长的答案,我等谁也不会质疑。”
白藏气的吼了过去:“废话!我家君上的为人,还用你在这里评断?”钟离允看来心情不佳,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见状还是将他扯了扯。
朱明盯着陈主簿,那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东华看见自家人的回护,目光柔和了几分,转而对陈主簿道:“好,你问。”
玄天忽然从黑色宝石中传出话来:“师兄不要中计,他说什么,你一律否认。”
东华心里一沉,传音问道:“你猜到什么了?”
陈主簿忽然飞身而起,众目睽睽之下落在河畔,站在那一众下等神仙里,开口问道:“敢问仙长,二番仙魔之战时,可是你亲手刺了玄天一剑?”
东华讶异他是从何处得知的,但还是点头:“不错。”这似乎并不是什么说不得的事。
这两个字一落地,众仙中便有些嘈杂。朱明看向司命星君,而后又与钟离允对视一眼,几个人脸上都现出异样的情绪。
陈主簿再问:“仙长对此举动后悔莫及,意图自尽,因此才沉眠五百年,可是真的?”
顿时一片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东华。其中有许多事先没有听过这传言的,多是上仙之流。只见他们张口结舌,看向东华的眼神充满探究之意。
而那些小仙的眼神,便是质问了。
东华微微眯起眼睛,他平日里和煦惯了,仅仅作出这一细微的表情变化,对众仙来说已足以冻结天地。不少人已不由自主垂下头,面露惶恐。陈主簿偷眼瞧见东华的袍裾无风自动,一颗心紧张的跳起来。
玄天道:“师兄,否认。”玄天自知在天界的风评恶劣,如今仙魔尚不两立,东华该撇清他二人的关系才是,否则那些黑白不分的小仙不定会如何看待东华。
这也是东华一直以来的隐忧。
他以为这种局面下东华会听他的,可就在他最后一个字说完之后,他瞧见东华闭上眼,点了头。
整个九重天人声寂静,天河水柔和的波浪声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包括那些疑似对东华误解的小仙们。
也包括了玄天。
他与东华谁也离不开谁,这是既定的事实。从他下定决心留在魔境,便预知会有今日之事。他从前在天界独来独往,走时尚且难以割舍。何况东华人缘颇佳,对人又满怀善意。要他在两者之间做抉择,玄天自己都觉得残忍。
可是今日逼迫东华的不是他,恰恰是东华一直袒护的天界。
东华没有睁开眼,此时不用神识查探,他也能料到外界是个什么反应。
玄天低声道:“师兄。”
东华传了音:“我在。”本告诫过玄天不可鲁莽,谁知到头来,鲁莽的那个竟是他自己。
若说前些日子他还在迷茫,可如今站在这高台之上才发现,他所维护的同僚一个都没有来,他所庇佑的众仙开始怀疑他。东华心里忽然就透彻了,即便他放不下拥有的一切,也不能跟着诬蔑玄天。
如今玄天身旁,只剩下他自己。
若这些敬仰与盛誉建立在伤害玄天之上,那他……真的不敢要。
东华心想,玄天此时唤我,怕是要怪我唐突。毕竟他苦心经营,是要我在天界过得更好,我冒然一个点头,便全兜不住了。
台下渐渐起了喧哗,而后愈演愈烈,其中夹杂着大声的质问,高高低低,盖过了天河水浪,盖过了飕飕风声。
东华正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瞧瞧,他却听见了玄天的回话:“师兄,我也在。”
东华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不错。他在,他也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东华睁开眼,面上出奇的平静。他瞧见陈主簿义愤填膺的说着什么,混在一片同样义愤填膺的面孔之中。
钟离允和朱明十分凝重,白藏倒是面露喜色,在吵嚷的人群中,冲着东华大声道:“君上,一定是你们合伙骗了我们对不对,玄天君上不是真的叛逃,所以你才会这么做……我就知道,真好。”玄英没有说话,却同样激动的看着东华。
东华传声道:“白藏终是机灵一回,只可惜,此时他的话没人会信。”
玄天道:“倒不如说,没人愿意信。”
果然白藏的话撩起了一片反驳。陈主簿立时道:“白藏仙使为了给自家君上洗脱,居然连这种借口都想到了,小仙甘拜下风。不过,就算仙长和魔皇玄天有何筹划,肯定是与大道祖无关,与天界无关。否则,我等怎会失去那许多仙友!可怜逝去仙友的飞灰,都还在天上飘着。”
陈主簿的声音哽咽起来,眼中含着泪光,就好像死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他周围的小仙也是一片嚎哭怒骂之声。他们在天界是最末等,打杂出苦力的少不了他们,每逢大战派去前线送人头的也是他们,自是感同身受。既然感同身受,免不了又对玄天恨上几分,对东华失望几分。
倒也有个别清醒的,素女转过身面向天河之滨,逆风开了口:“你不要本末倒置。前两次仙魔之战是帝浊惹出来的,怎能扣在玄天头上?且三番仙魔之战还是仙长弃去凡体,及时叫停的。玄天也压制了魔兵,从此两处相安无事,你们还闹什么。你们整天吵着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成的那个好受么?仙长当时可是身受五十飞剑,仙长可有成日拿出来说了?”
她衣袍在风中上下翻飞,又因是女仙中身量略高的,这样一来,倒生出了几分气势。
奈何她终究是个中等仙官,陈主簿并不买账:“五十飞剑?对于仙长来说,不过如同蚊虫叮咬。怎能与诸位罹难的仙友相提并论?”
东华一言不发的看着陈主簿,看着那帮愤愤不平的小仙。他竟生出一种错觉,似乎他赔上这x_ing命,这些人才肯罢休。
白藏急红了眼,指着他道:“你少胡说!谁不知道五十飞剑的厉害,否则我家君上怎会安养五十年不曾出关?”
这回倒是陈主簿身旁的一个末等小仙嘟囔着回了句:“兴许是仙长想躲清闲,才这样呢。”
司命星君忙呵斥他:“住口!凭你也敢妄议帝君!”
那小仙低着头退回人群之中,可周遭的七嘴八舌并没有得到遏制。司命星君也只是上仙之列,并不如六御掌管杀伐之权。而此时唯一一个六御主神的东华,正在饱受非议。
现如今,竟是没个执掌大局的人。
东华迎风而立,因法力加持,他周身纹丝不动。脚下是为了他七嘴八舌吵闹的众仙,而数月前,这些人还万众一心的给他接风洗尘。
玄天一直保持沉默。他也在等,他要看看自己这师兄究竟要为天界忍到什么地步。
东华终于开了口:“诸位仙友,请听我一言。”
到底是帝君,虽遭受诸多质疑,可威严还在。台下渐渐安静下来,只河畔还有几个在窃窃私语。
“他只弹一弹手指,就能让咱们灰飞烟灭,我怪害怕的。”
“放心吧,仙长不会这么做。”
“他要摆出一副悲悯温润的做派,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会对我们动手。”
“没错,他还想要他的名声呢。”
小仙们被煽动的迷失了本心,只管对东华横加指责,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更可笑。一面拿善意去束缚他人,一面又要歪曲他人的善意,最后,还在心里鄙夷对方虚伪。
他们自以为声音小,却低估了被非议者的修为,东华神识出神入化,又岂能听不见。
东华面上毫无波动,可双手已不觉在袖下紧握成拳。他成仙这许久,还是头一回在人前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维持的颜面,竟会被人评判的一无是处。
不,是他整个人都已然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