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一出,崔氏的病就好了大半,半刻都等不得,让阿雾扶了她去院子外头等着,荣三爷先去给安国公和老太太磕了头,叙了叙话,这才回的三房的院子。
崔氏一见到离家两年刚刚归来的荣三爷,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双手颤巍巍地同荣三爷的手交握在一起,两个人无语凝噎,泪眼相对。
阿雾见着荣三爷的时候,双眼也模糊了起来,虽然她知道荣三爷一定能平安归来,可到底得见着他活生生的在眼前,这才能放得下心。
“爹爹。”阿雾叫了声,泪珠子就滚落了下来。
荣三爷再也忍不住泪水,两臂拥住妻女,三个人都热泪盈眶,不能自己。
待感情平复,三人这才坐了说话,荣三爷开始有声有色地讲起外洋的风土人情来。
阿雾看着荣三爷,只觉得他风度仪态都大有改变,比之过往如玉开光一般,风华灿然。荣三爷如今蓄起了长须,他本就长得一副好容貌,骨子里书卷气配上五绺美髯,更添了儒雅飘逸。加之这两年经历了汪洋大海,见识了外洋风物,眼界大开,眼睛里添了一种饱经世事的成熟和可成大事的睿智。
连阿雾看了都暗叫了个“好”字。如今荣三爷气运开了,瞧着就似乎要鹏程大举的样。气度、模样都当称得上“荣三老爷”了。
果不其然,荣三老爷一回来,在庙堂对答,迎了圣意,简在帝心,特旨拔擢,由原先的从六品翰林院修撰升了从五品的詹士府左春坊左谕德。
詹士府是太子宫所属官署,当朝不设太子,詹士府实成空名,左右春坊的官职没有实职,实际成为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开坊升转之所,开坊就意味着皇帝要用人的意思。
还不到三个月,荣吉昌就被特旨简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
荣三老爷出使外洋回来后,真可谓是官符如火,短短几月就连升了四级,至从四品,可别小看了这从四品,再上两级可就是三品大员了。
在大夏朝,三品以上的官员可称大员,在京才可坐四台大轿,进可拜相,出可封疆,乃是官场上的一道分水岭。
荣三爷的从四品如此说来,已经算是三品预备官员了,只要不出大错,哪怕是按资排辈,迟早也能升至三品大员,前途一片光明。
再说回荣三老爷回府后,崔氏将府里这两年的大小事情都说给了他听,自然少不了王姨娘同二老爷有了苟且,又私逃出府的那一段。荣三爷听了倒没多大感触,虽则男人对头上戴了顶绿帽子的事情通常都不能容忍且要勃然大怒,可这事毕竟发生在荣三爷出使外洋之后,当时事发时他没有在场,如今说起来,感受也就不深了。
倒是阿雾在考虑,要不要将王姨娘在大老爷那里的事情一并揭发出来,闹个一府三兄弟共享一妾的没脸事情,最好能提前分家。可这件事毕竟把握不大,阿雾还舍不得这步棋,因此忍了一忍。
况且此时,荣三爷的官运正火,隆庆帝将他充作经筵讲官,虽不是日日进讲,但每月总有一睹圣颜,聆听圣训之时,随侍帝王身侧,机会就多了许多。
过得两月,江苏学政在役上病殁,此职出缺,隆庆帝又特旨简拔,荣三爷升正四品詹士府少詹士,出任江苏学政一职。
大夏朝的学政一职,多从翰林、詹、科、道等衙门指派,不设具体品级,原先由什么官职充任,依然是什么品级,卸职后又回归原先的职位。而隆庆帝特特地将荣三爷擢为正四品,这就是为他到地方上同巡抚、知府等官员往来着想了。这是恩典,也是圣眷隆的象征。
而自古江南就是文气荟萃之地,两榜进士里一半都是江南学子,能外放江苏学政,那就是今后江苏举子的座师,更同未来许许多多的进士都牵扯上了关系,不提别的,单是这关系网就已经极其珍贵。
而素来清贫的翰林心心念念所盼的就是外放差使,国子监、詹士府都是没油水的衙门,盼的也是外放。外放差使,差分三等。次一等是主考,即各省乡试主考,一趟差使下来,好歹也有数千金可得,都是官场例规,不是强拿恶要。
而最优的差使就是荣三爷即将赴任的学差,即学政,主管一省之教育科举。学差三年满,大省分可余三四万金,小亦不下万余金。
这旨意一下来,便是如今已经练得七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本事的荣三爷也忍不住兴奋地搓了搓手。他缺钱,这一趟下来今后在京里活动的银钱就有了。
可眼前却有一道过不去的难关,愁得荣三爷白发早生。崔氏见他如此,心下暗自纳罕,实在是以崔氏所见,日子真是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因为不仅荣三爷得去江苏,崔氏自己同阿雾也可一并随荣三爷赴任,这是安国公的意思,虽然气得老太太一天没吃饭,安国公依然不改初衷。
只因荣三爷眼看就要龙抬头,安国公不似老太太,妇人之见,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国公府的未来只怕还得指靠在这庶子的肩上,如今自己儿子虽不说笼络,但也不能再视而不见,屈而不伸。
荣三爷在安国公跟前委婉地表示过,意思是“儿子此去几年,身边也没个人照看,木姨娘又是个木呆呆的x_ing子,还是想要崔氏跟去服侍,何况阿雾也大了,自己也想抽空亲自抚养,今后出嫁也要为国公府赚个贤名。”
安国公也不是不知老妻对三房的意见。如今老三高升,崔氏和阿雾被她拿捏在手里还不知要怎么折腾,万一今后将父子、母子、兄弟的情分折腾得薄了,反而不美。
所以,安国公发话,让崔氏和阿雾都去江苏。
“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我看你这两日都愁眉不展的?”崔氏将头轻轻靠在荣三爷的肩头,一手轻抚着他的胸口。
荣三爷道:“咱们手头还有多少钱?”
崔氏不解地抬头看了看荣三爷。
荣三爷知道崔氏不懂,可如今她也要跟着自己去赴任,总不能让她再这样一头雾水下去,因此道:“这京官外放,按例都要给各部衙门送上别敬。这两日我去打听过了,我这样的差使外放,内阁阁员那儿,每人至少要两百金,六部尚书要一百金,譬如吏部、礼部都格外要敬送,还有侍郎、都御使等要五十金,年谊世好一个都不能少,我粗粗算了一下,怎么也要五千金才够敷衍。”
“什么,要这么多!”崔氏惊讶得从床上坐了起来,“就不能少送点儿吗?”
“官场陋弊,如何能除。”荣三爷双手枕到头后,仰面瘫倒,也是无奈。
“我这儿只有几十两银子了,这两年我病着,费了不少银钱。”崔氏感到很内疚,“铺子里的事情,多亏有阿雾帮我料理,也亏得她小小年纪就这样懂事,我,我对不起她……”说着说着,崔氏就哭了起来。
荣三爷坐起身搂了崔氏到怀里,“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会想办法的,父亲那里总要资助一些的。”
其实荣三爷这是骗了崔氏,安国公那里早已经资助了荣三爷,也不过才两千两银子,还有三千两的缺口,荣三爷这才向崔氏开口的,其实他问之前,早就料到了结果的,这两年她们母女在府里能敷衍生活已经是令人生慰了,哪里敢有它求。荣三爷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便问问的。
“赶明儿,我问问阿雾,铺子里估计还能凑出一、两百两来,实在不行,就把铺子盘了吧。”崔氏低声道,为着荣三爷她是巴心巴肝地,什么都肯牺牲。
“这不行,那铺子我打算给阿雾当嫁妆的。”荣三爷否了崔氏的提议。其实他心里还有一条路可走,只是他不愿意走而已。
那就是借贷。
官员任职送礼,自己凑不起,多有借贷,待日后归还,京里有专门放这种钱的人。门庭若市,又不愁你不还。你为官时,他可以卡住你的脖子,勒索行事,一旦借贷,这就是落入了他们的口袋,仿佛提线木偶任人摆布了。
可若是不借贷,凑不齐别敬,得罪了这些京城大佬,待三年差满后,你就别想寸进,也可能还不满差,就将你替了。其中种种黑暗关卡实在不能与崔氏道也。
这一夜荣三爷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崔氏同荣三爷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虽然荣三爷嘴上说他有办法,可看他的样子,崔氏就知道荣三爷这是没法子了。
因此第二日,崔氏将事情同阿雾说了,问了问铺子里的情形。
阿雾对别敬之事,微有知之,但具体并不知道要花费如此多,默了默然后道:“这两年铺子收益还行,太太给我三日时间,我来想想办法吧。”
崔氏点点头,居然一点儿也没觉得奇怪,自己居然将这样的重担压在了一个才十一岁小姑娘的肩头上,还丝毫不为她觉得重。
才过得两日,阿雾就将三千两的银票放在了崔氏的手里。
别说崔氏,就是荣三爷知道了也极为惊奇,唤了阿雾到跟前问,“你哪里来的这样多银子?”
阿雾也不瞒荣三爷,将这两年铺子的进益,以及雪花缎的事情告诉了荣三爷,但阿雾都把功劳推给了柳京娘,因此荣三爷也不疑她,只叹她运气好,随便救得一人,居然有如此大用场。
荣三爷既欣慰又高兴,一时又听阿雾说了柳京娘的志向,其实那就是阿雾的志向,关于崔绣要开遍大江南北的事情。
这两年荣三爷历经海外,眼光不再局限在国朝,在见识了沿海地区因为同外洋互贸而带来的繁华后,对在国朝列居最末的士农工商中的商不仅没有看不起,反而意识到那才是国朝要繁荣的重要一角,尽管这种意识并不深刻和显着,但荣三爷曾设想过,若有朝一日他能站在国朝官场的顶峰,必然要考虑大力促进国朝同外洋的互市,不仅仅在沿海,还要沟通内陆,互通有无,以充国库,扬我国威。
只要国帑充足,军费无欠,那觊觎国朝富饶的北方鞑靼,东北瓦刺,以及虎视眈眈的高丽,甚至东南如今流窜的海匪都将不再成为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