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在简远甚至都念不清楚字眼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熟悉音符了,这个孩子坐在他的膝头,无力的小手重重的按下黑白琴键,断断续续的弹完了一首短短的曲子。
那是简远真正认识到音乐的开始,等他后来长大些,开始有力气了,就不需要大人的帮助了,简文儒经常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弹奏那些美妙的音乐,那时候简远的眼睛里亮闪闪的,像是有光。
就像现在一样。
他像痴迷音乐一样痴迷着那个男人。
凡人心中皆住着两个灵魂。
每一个都想挣脱开另一个,
一个在粗鄙的爱欲中固执附着于尘世;
另一个则努力超凡脱俗,一心攀登凡人所不能及的崇高灵境。
众人往往只能觉察前者,而简远天生就得到了后者。
简文儒打着拍子低声吟唱起来,唱得是《爱神垂怜》里男主角对挚爱表白的那一段,简远便知道自己表现的过于明显了,不由得脸颊一红,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简文儒淡淡笑了笑,他把那几张推了推,忽然问道:“小远啊,你告诉爷爷,你喜欢他吗?”
“我……”简远忽然红了脸,面对爷爷的时候,羞耻心突然冒了出来,他有点犹豫可是还是坚决的摇了摇头道,“我爱他。”
就是这样,他永远都是自己思想的国王,是自己世界的绝对统治者,对自己的心与感情坦诚的不可思议。
爱上这个男人并没有让他软弱,也没有让他害怕。
简文儒已经老了,也许正是因为老了,他也比年轻的时候,甚至比中年的时候要看得更多,也更清楚。他捋了一把自己花白的头发,然后整了整自己的毛衣领子,忽然道:“爷爷是过来人啦,可爷爷只是自己的过来人,没有办法告诉你什么好法子,也没办法告诉你,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对你最合适。爷爷的经验只适用于自己,因为我需要的是我想要的,可那不是你想要的。”
“爷爷……我不太明白。”简远有点困惑。
“不明白不要紧,人总会有自己不明白的事情的,爷爷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这件事好还是坏,都不要紧,你永远是你自己,就做自己觉得对的选择。”简文儒文雅的笑了笑,他从事音乐多年,也爱读书,身上有一种儒雅的气质,即便此刻苍颜华发,也自有一种磊落沉静的书卷气,“跟爷爷说说,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简远点了点头,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老老实实道:“他是个很好的演员,很认真,也很刻苦,他很喜欢我。跟别人不一样的,有些因为伯伯喜欢我,有些人因为爸爸喜欢我,还有些人想讨好爷爷才喜欢我,可是他就只是喜欢我,喜欢我的音乐,喜欢我的天赋,喜欢我说的话,喜欢我的思想。”
“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是很了解他,他对我很宽容,比任何人都要宽容,他期待我的创作,宽容我的缺点,他不明白五线谱是怎么写的,也不知道钢琴的每个键有怎样的不同,更不懂小提琴的弦如何能发出截然不同的声音来。”简远摇了摇头道,“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却像是缪斯重生,轻而易举就摧毁了我。”
简文儒沉沉的笑了起来,胸膛起起伏伏的发出闷乐的震动:“你个傻小子。”他将简远的头搂在怀里揉了揉,又拍了拍孙子的肩膀,松开手笑得停不下来,“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简远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既困惑又苦恼,“我不敢,我说不出口,我跟他在圣格伦索走遍了大街小巷,我们去看了圣母殿,去了博物馆,我一路都在看他,我说他爱我,他喜欢我,他就看着我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可我知道,他只不过觉得我只是在说友情那部分的。”
“他不知道我爱他,轻浮到想在圣母殿前吻他,想在博物馆前拥抱他……”
简文儒做了个刹车的动作,摇了摇头道:“小子,我可不想知道接下去的东西了,点到为止好吗?我已经是个老人家了,不想因为听孙子的纯情初恋而得麻烦医生给我个心脏起搏。”
简远笨拙又有点淘气的笑了笑,他手足无措的看了看那些杂志,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摇摇头道:“我不太清楚,我不知道,爷爷,我曾经问过伯伯,他说我心血来潮,觉得不够谨慎,他以为我喜欢一个人就像是喜欢一把新的小提琴一样。其实我也不知道,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不起任何东西;可等离开他了,理智就又像是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喜欢新鲜的事物,我每时每刻都在改变,我不知道自己适不适合他。”
“不要迟疑,不要犹豫,要敢于冒险。”简文儒双手交错放置在腹前,长长的毯子垂在他的大腿上,老人的笑容已有些岁月的苍老与疲倦,目光却仍是有神的,如星辰般闪烁着温声道,“众生往往犹豫不定,错过方知悔恨。要是得不到他,你即便拥有万物,一切仍是虚无的,爱一个人就是这样,你会发现与他有关的事慢慢在消失,可他的面容却一天比一天清晰,这就是后悔,会折磨你一辈子。”
简文儒枕着椅子上的软枕,柔声道:“失败不会让你枯萎,错过才会。当你选择了一条永远不会失败的路,你决定让自己绝不受伤的时候,等你走到了枯燥的尽头,你就会开始幻想那条荆棘满布的路后面有什么样的人生与风景。平静与安稳是乏味的,只有挑战,才会发生奇迹。”
“我不是个有见识的小老头,你伯伯与你父亲也不是,你伯伯是个傲慢的人,凡是得不到抓不住的,他就不予承认,所以他不了解爱情;你父亲则偏执顽固,凡是他不知道的,无法理解的,就分文不值,所以他不懂得敬畏。”
“无人不可被取代。”简文儒笑了一声,“这是句屁话,每个人都是不可被取代的,你伯伯掌权,你爸爸引领了音乐的新时代,我被淘汰不是因为我的确是错的,小远,是因为我的时代过去了,在我的时代里,你爸爸才是一文不值的小东西。”
“你也一样,你可以看轻自己的价值。”简文儒慈爱的抚摸着孙子的脸颊,“你可以以此为理由更努力的成长,可那不是拖你后腿的借口,别退缩,你应该告诉他,不要畏惧失败,也不要畏惧拒绝,如果你连自己都无法接受跟信任,那你又要让他怎么爱你。”
老人家总是累得很快,今天的阳光很晴朗,晒在身上格外温暖,简文儒的声音渐渐变得含糊不清了起来,他松松垮垮的垂下眼,慢慢闭紧了,没过多久就睡熟了,轻轻打起鼾来。简远这才恍然从对话里惊醒了过来,将毛毯盖在了爷爷的身上,自己则走到了旁边的琴房里。
他又弹了几遍那首曲子,这次的感觉已与之前茫然的心境大不相同了,可曲子还是有点差错,于是简远就像是第一次弹琴的那时候那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的耐心弹奏着,终于有一次,他将整首曲子从头到尾的弹完了,不再磕磕绊绊。
像是整个人忽然沉浸在了海水之中,那些水并没有压迫着他的胸膛,恨不得把他爆成海底的人r_ou_烟花,更像一个温柔的怀抱,洗去他的疲惫与混乱。思想仿佛轻盈的舞动跳跃着,滑出了对感情的迷恋与失措,他挣开了所有的束缚——
这首曲子不像他创作的任何一首。
直到弹完了,简远才忽然意识到了,他本想把这首曲子录下来的传给顾云开听得,可当他彻底的沉浸在音乐里的时候就感觉到大事不好了。
简远很擅长演奏技巧,这么形容也许不太合适,可他喜欢炫技,不少人认为音乐应该返璞归真,也有人认为技巧颇为重要。简远对此毫不在意,他觉得该用什么就用什么,感情、技巧,合适曲子的弹奏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他那样的专注,乐谱已经被他深深烙印在了脑海里,坐在这白色的庞然大物面前,浪漫的余音刚从他的指尖蹦出,徐徐而温暖的,像是金黄的蜂蜜,黏稠而清甜。那整首曲子流淌而出,萦绕在整个房子里,几乎每个音符都在窃窃私语他对顾云开的爱慕,仿佛每个节拍都整齐有序的挨个上来砸他的脑门。
它们大声的嘶吼着这热切狂乱的爱意,像是暴风雨一样蠢蠢欲动着,准备摧毁跟破坏一切防御,恨不得不择手段的撕碎对方的铠甲与礼貌,然后两个赤身裸体的灵魂将彼此紧紧拥抱着,揉作一体。
这太露骨了。
他一定会听出来的。
简远垂下了头,他的手指尖都几乎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爷爷的有几句话其实是出自歌德的《浮士德》【应该是这个,我看太久了有点记不清了。】
第60章 拥有
爱情向来都是不理智的。
温静安是如此,被爷爷煽动的简远也是如此, 他显然头脑发热的买了当天晚上的机票, 在家收拾了行李箱, 与母亲简单的告别完之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要去约顾云开,两个人散个步, 看个电影,然后在他小公寓前面的公园坏掉的喷泉口互相亲吻,最后回到他的破公寓里让顾云开听这首曲子。
心脏像是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可炽烈的爱意又像是恶魔的爪子一样要活生生撕挠开这具躯体。
顾云开比他要成熟的多, 成熟的意思往往代表着思考的更多, 更社会,更冷静, 更世故, 也就更斟酌谨慎, 所以也就意味着……什么都没做。并不是说顾云开没有选择尝试, 他给简远发了短信,发了语音, 期待了那首曲子的演绎, 他甚至告诉简远自己下了个钢琴APP。
他并不是没有被顾见月的话激励到, 正是因为激励到了, 他才会理智的意识到顾见月说的那个顾云开不是自己, 而她也从来没有认识过简远。
没有了解,自然也就不知道简远到底有多好。
并不是说顾见月说得有什么问题,只是她不够客观, 不客观的对话固然在感情方面有值得感到欣慰与感动的地方,可是却不能作为理x_ing参考。顾见月对他没有听自己的条件感觉到有点愤愤不平,尽管忙到没有空来逮人,可是她风雨无阻,不管白天黑夜的当顾云开专人独享的情感小电台,每天固定喂几句情话与心灵j-i汤,鼓励他去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