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收拾完,他觉得自己哪里还需要姜汤,早已经出了一身薄汗了。连许唐成进门见到他,都愣了愣:“怎么洗个澡洗得脸红扑扑的?”
他把姜汤放到茶几上,走到易辙身边,摸了摸他的脑门:“你不会发烧了吧?”
再用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似乎还好。
易辙垂了垂眼皮,在背后搓着手,没吱声。
姜汤盛在一个圆形的玻璃饭盒里,盖子被打开,立时冒出热乎乎的气。许唐成将饭盒推到易辙面前,叮嘱:“小心烫。”
只喝了一口,就没法控制地皱起了眉毛。
“不好喝?”
姜味太大了。
可话出口,却是:“有点烫。”
口不对心,讨好人的第一步。
许唐成笑了:“不是跟你说了烫了么,你吹吹。”
于是碗里的汤便起了水纹,一圈一圈,赶着散开来。
许唐成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本书,是英语阅读理解的习题册。他将胳膊拄在腿上,走马观花似地翻了几页,发现整本都已经被做完,纸页上有红色笔迹的改错痕迹,还有一些陌生单词的注解、长句的结构分析。
一本阅读理解的习题集,是不会自然出现在他家客厅的茶几上的。易辙偷偷用余光扫着身边的人,扶着饭盒的手指,开始不安分地,一下下敲击玻璃壁。
许唐成没有察觉他的小动作,看了一会儿,才随意问:“最近怎么样?还有十几天就要考了。”
“还行,”手指停下,易辙又吹了口气,也学着许唐成的样子,把胳膊拄到了腿上,“最近几次模拟考都挺稳定的,年级前五。”
其实是前四,说谦虚了。
“厉害啊,”许唐成的眼中闪过了惊喜,饶有兴致地偏过身子问,“有目标学校么?选择范围很大了,可以好好挑挑。”
“学校……”
易辙嘟囔了一句,许唐成以为他这意思是还没想好,便开玩笑说:“不然你考虑考虑A大好了,师资雄厚,学风优良,校园优美,还能当我学弟。”
说完,许唐成自己都开始笑自己的自卖自夸。一旁的易辙心里打鼓,脸上这层皮逐渐开始不听使唤,被许唐成的情绪牵着动。他扯着嘴角笑,手上将饭盒换了个方向。
一个完全没有意义的动作,暴露了他心中的紧张。之后,装作不经意地,他说: “好啊。”
许唐成听了还是笑:“真的?”
“嗯,”易辙这回抬头,在明亮的光下看他。他大着胆子问:“给你当学弟去行不行?”
这段对话的开始,便是因为许唐成的一个玩笑,结束时,他也依然只作当是一个玩笑,所以他笑着说好,笑着说以后罩他。但他并不知道,对于他,易辙说的每一句话,从来都是用上十二分的认真。
考前最后几天的一个晚自习,易辙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到了办公室,他才明白这场谈话的内容是“个别学生考前心理维稳”。
“易辙啊,你高三成绩进步真的非常大,说实话,这是我没想到的。我以前就知道你聪明,但是说你半天,你心都收不回来,现在你纳过闷来了,知道学了,我特别高兴。”
老杜言辞恳切,易辙也难得听得认真。他承认,曾经他的确惹过不少祸,劣迹斑斑,是因为老杜,他才没被从这个实验班踢出去。就说那次被记过的事情,他站在副校长的办公室里,也是看到老杜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说尽了好话。
“其实高考我不担心你,我觉得你心理素质好,上考场完全不怯,所以只要你稳住,相信我,哪个大学都没问题的。”
听到老杜这句话,易辙竟然松了一口气,这连他自己都没想到。
静了一会儿,他问:“真的吗?”
“啊?”老杜没想到他会应自己,一下子还有点愣。
易辙再次重复:“哪个大学都没有问题么?”
“真的啊,”老杜立马一拍大腿,说得很大声。再仔细咂摸这话音,他又品出点更深层次的东西来, “怎么,心里有目标了?”
易辙低了低头,两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分别相对,架出一个四边形的框,刚好将地面上一处十字形的边缝框住。
“我考A大。”
不是我想考,也不是我要考,而是我考。
考A大,通信工程。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随着高考临近,这个目标已经几乎撑满了他的整颗心,到了迫不及待的程度。迫不及待要到那一片校园,迫不及待要和他出入同一栋教学楼,迫不及待,想要在饿扁了肚子的时候,与他在食堂偶遇。
在和老杜说出“我考A大”之后,他感到如释重负,又隐隐期待。压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要光明正大地亮相于世,那点发芽的小心思,也终于要有所依托。
太过激动,以至于高考前的那晚他竟然失了眠,睁着一双眼睛在床上辗转,脑袋里交替出现着要背的古诗词,英语作文模板,语文阅读理解题答题要点……还有偶尔闪过的许唐成。折腾了许久,羊都数了两百只,还是没能睡着。
考生失眠也就算了,隔着几面墙的地方,明明已经远离高考不知多少年的人,竟也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着。
许唐成一直在认真纠结这两天到底要不要接送易辙,想送吧,又想到人家都说高考一定要讲究平常心,平时怎样,这两天就还怎样,千万别搞特殊;不送吧,他又觉得不放心,别人都有人送有人接的,易辙还要在大热天,一个人骑着个车来回跑,没准饭都吃不好。
纠结半天也没个结果,最明显的后果,不过是把那点可怜的睡意彻底弄没了。反正睡不着,他干脆翘高了脚,一个打挺儿坐起来,跑到窗前抽了根烟。
最终,许唐成还是没送易辙,易辙早上醒来,手机里躺了两条消息,都是一声简单的“加油”。
他给赵未凡回了“你也是”,轮到许唐成,则是呆愣半晌,只回了一个“嗯”字。
退出短信界面,手机揣进兜里前,终究还是觉得不甘心。
又翻出来,存了一条Cao稿箱。
两天,其实很快过去。回京前,许唐成站在楼下,连抽了几支烟,他并没有烟瘾,只是等待的时间总是忐忑,没留神,烟就烧多了。
也看到了几个陆续回来的考生,从他们的口中,许唐成隐约听到“数学好难”、“英语挺简单的”这样一类的话,每个人和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但又是同样的兴奋或懊丧。他抿着唇,挤出口中的烟雾,在心中不安地猜着易辙到底考得怎么样。
怎么想,都该是说“题好简单”的那个吧?
一直来回转圈等着,不知朝大门的方向望了多少遍,快到七点钟,他才终于看到了慢悠悠骑车回来的人。他的耳朵里还是塞着耳塞,车轱辘没有走直线,而是在小路上碾出一个个“S”形的弯。
许唐成歪歪头,站好,等他过来。
七点钟的太阳还是又明又暖的,易辙的一只手里捏着一个透明文件袋,文件袋被阳光一遍遍冲刷,2B铅笔、黑色签字笔都被刻上了一层余晖,但奋战的痕迹依然清晰。
静静立着,没有出声。直到两个人足够接近,车辙进入了许唐成的影子,易辙才终于抬起头。
紧张的情绪下,许唐成甚至无法具体分辨他到底闪过了怎样的光,只看到他停下来,朝自己翘了翘嘴角。
是轻松愉悦的表情。
许唐成重重呼了一口气。
“还没回北京么?”易辙不再克制脸上的笑,问到。
大概是因为心情好,他没有下车,而是玩似地一直慢慢骑着,绕着许唐成转圈。
“等你。”许唐成想再抽一口烟,抬起手来,却发现烟已经变了形,烟蒂以一个不大的弧度翘着,像一个隐晦的对号。
好像是个好兆头。
“你高考,我倒跟着紧张了两天。”他望了望天,叹气说。
易辙还在绕着他转圈,圈子的范围越来越小,但始终他为圆心。
“这么高兴啊,”许唐成左右摆头,寻着他看,“考得特别好?”
“特别好。”
易辙朝他傻笑,他便继续由着他转。
也不知转了多少圈,许唐成终于觉得眼晕,伸手拽住了他:“好了,别转了,晕。”
易辙的一句“特别好”直接带给了许唐成一个绝好的心情,开车起步时,不小心,一脚油门踩得特别狠。一旁散步的大妈被吓了一跳,摇着蒲扇瞪他,许唐成立马探出手去道歉:“对不起,阿姨,对不起!”
车子快要滑出大院,后视镜里突然出现了一个躬身狂骑车的身影,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易辙已经追到了他身侧。
他放下车窗:“怎么了?”
“没事,”少年的脸上微红,有薄汗,他扬着嘴角低头,说,“太开心了。”
许唐成一下笑开。
转头去看他,却在目光触及后视镜时咽下了嘴里的话。
后视镜里是一轮落日,他是能拖住太阳的少年。
第十九章
易辙找了一个暑期工,是在一家烧烤店,和赵未凡一起。老板人很好,会在每天收工的时候招呼大家一起随便吃点,喝杯扎啤,聊聊天。不过,开始时易辙和赵未凡还会留下,过了几天后就说什么都不吃了——烧烤店烟熏火燎,哪怕是露天的,易辙他们两个人每天也都要沾一身的味道,光是闻这味儿都要闻吐了,巴不得天天下班以后赶紧跑回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