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儿俩从寺里出来时,将近傍晚,仍旧坐轿,到了巡检司所设的卡隘时,常宁认出早上出去时的轿夫,知道轿子里头坐的是温兰和马氏,殷勤地过来招呼,亲自给送进去后才回来。片刻后,忽见官道上远远扬起一阵黄尘,像有大队车马过来。众人纷纷观望,俄而,等再近了些,终于看清来人。一马当先的是个面色晦暗的中年男子,头戴尖帽,腰系涤带,脚踏白靴,脸干干净净,神态倨傲。因城中有太监公馆,常宁立刻便认出了这装扮,应该是个太监。身后跟骑了一名身穿金色绣狮服的男子,官服在夕阳照映之下,闪亮刺目,是七政衙门的人。虽不知道前头这太监是何方神圣,到这里做什么,但连七政衙门这个品级看起来不低的人都随他在后,来头自然不小,急忙叫人大开了隘口。一行人纵马飞快,到了跟前时,没作片刻停留,径直便往城里太监公馆的方向去了。
这时刻,太监公馆里的吴三春正被下人伺候着,袒胸露腹地躺在凉榭里舒舒服服地纳凉,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晚膳的菜品。因非完人,所以他也就把全副精力都投入到了敛财与口腹之欲之上。正逍遥着,前头过来了人,报说钦差太监陆终在广东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的护卫下,刚刚抵达公馆。
吴三春吓了一跳。那个七政衙门千户卫自行,他倒无所谓。虽也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与自己并无相干。作为被皇帝直接指派到此的采珠太监,七政衙门管不到他头上。让他觉到不安的是陆终。这个陆终,十几年前自己还在京中时,曾与他一道共事过,被人暗称“鬼见愁”,两人素有怨隙。这些年,自己到了这个白龙城逍遥称王,那个陆终却听说已经做到了太监副总管的位子,离登顶只一步之遥。从前自己曾上呈的请求减少珠贡的折,便是被他给反驳掉的。至于去年失了贡珠牵累自己受责之时,若非最后走通了太监总管一条路,落在他手上,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个陆终,不好好在京中做他的副总管,这时候不辞千里辛苦跑到这个地方,到底什么事?
吴三春一个骨碌翻身下榻,穿戴整齐后急急忙忙到了前厅。
“陆总管不远千里而来,有失远迎,见谅则个……”
吴三春对着陆终,堆出一脸的笑。
陆终双手背后,盯他几眼,道:“多年未见,吴直使瞧着福气了不少,可见这地不错。”
吴三春心里暗骂他娘,面上的笑却堆得更甚。看见边上立着七政衙门的那个千户。论品级,他不过四品,自己是三品。但仍转向他继续寒暄。对方恭谨地施了一礼,算是回应。
“有圣谕!”
陆终脸色忽然转肃,冷冷道。
吴三春急忙下跪。
“下月便是太后六十大寿,凤冠之上的顶珠不慎遗失。你这里从前纳上的珠子都不堪用。咱家奉旨前来,限你半月之内献上珠子,至少需得一寸尺径勘配凤冠。你可听清楚了?”
吴三春一惊,“陆总管,上季的贡珠不是刚缴过?下季尚未到期,怎的又来催缴?”
陆终勃然大怒,喝道:“大胆!方才的话,你没听清?太后凤冠遗失了一颗大顶珠。咱家过来,为的就是这事。你这般质问,是何用心?莫非是想让太后过不成大寿?”
吴三春心怦怦跳得厉害,因了体胖,后背已经出了汗,衣服紧紧贴住。
他长久在此,自然知道采珠不易。有时运道不好,捞数十个蚌才得一个珠蚌,且内里珍珠的大小形状,全凭运气。他记得太后的这顶凤冠镶珠一百二十颗。原来用作顶珠的那颗大珠,还是许多年前偶然发现的。当时下面寨里少了一个下水的少年,后经多日寻找打捞,最后才在平常极少去的银龙湾深水处发现了他。原是是他潜水时,一只脚被一只大蚌夹住了溺水而死。后想尽办法将他与大蚌一道弄上岸,砸烂蚌壳后,才发现了那颗闪闪发亮的巨珠,当即上贡,太后欣喜不已,特意将此珠与别珠一道,镶成了一顶凤冠。
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时时都有。如今陆终一开口就要至少一寸直径的珍珠,而且还要半个月内交上,以吴三春看来,完全是外行人在漫天开口。莫不是他们大约以为水下到处都是自家种的蚌,一捞一个准?
吴三春心中腹诽,只事情既然临到头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推脱的,只能逼迫下面的珠民全力去捞了,只盼自己运气够好,能再过这一关。
吴三春不再多说,急忙应下。陆终那张终年不见笑的焦黑脸膛上才终于露出丝笑,道:“那就有劳直使了。咱家在此等你好消息便是。”
吴三春一凛,干笑着点头。一边安排远道而来的陆终与卫自行在公馆里下榻,设宴招待,一边着人去叫谢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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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原已听得京中有大太监在本省七政衙门千户的随同下到达白龙城的消息,知道吴三春必定会找来。等见到人,听了所为何事,微微皱眉,道:“半月之内要捕一颗这样大小的珠子,岂非强人所难?”
吴三春恨恨道:“我何尝不知!背后必定是陆终这厮在撺掇。好歹毒的心肠。若是办成,是他的功劳。若办不成,责难于我。我晓得他早想把我这位置弄来给他的人坐。上回被我侥幸过关了,这回若不成,往我头上扣一顶为太后办事不尽心的罪名,恐怕我是再难翻身了!”
“他们都听你的,此事就交托给你,你立刻替我安排下去,叫下面十寨的人明日起悉数下海,无论如何要捞一颗大珠上来!我还要去陪宴!”
吴三春说完,匆匆而去。
谢原望向华灯闪烁的宴堂方向,目光闪烁,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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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三春回了筵席坐下,连连告罪道:“让贵客久等,咱家自罚一杯。”说罢举起酒杯,咕嘟咕嘟一口干尽。
陆终唇角挂了丝冷笑,一语不发。卫自行却是端起面前酒盏,敬了他一杯。
吴三春从前也听说过本省七政衙门卫千户的一些事,只是今日才见到他面。见他席间谈笑风声,并无想象中y-in狠模样,对他印象不错,便又回了一杯。
卫自行放下酒盏,指尖轻啄桌面,目光扫过下首陪宴之人,面上带了丝笑,问道:“吴大人,下官初踏此地,便听说这里有个名为谢原的巡检,攘外安内,极是干练,为何今日席间见不到他?”
吴三春一怔,随即呵呵笑道:“他不过是个九品武官,如何能与二位大人并座?卫大人若真要见,咱家明日带他前来拜见便是。”
卫自行略微摇头,哂笑不语。
吴三春虽觉这个卫千户问及谢原有点奇怪,却也没多想。与他应酬之余,不住看向坐于上首、唇边挂着冷笑的陆终,心里恨不得将他万箭穿心才好。三人各怀鬼胎,席终而散。
☆、第 14 章
第二天,白龙城下十个寨子里,数千户珠民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无不愁眉不展叹息不断,也有大胆的,破口大骂天家无道,只是叹了骂了之后,又能如何?要怪只怪自己前生不修,这世才会投胎至此,要做那万命沉渊为一珠的营生。东起乐民、永安,西至平泰、固宁,寨里无论男女,不分老幼,但凡能够下水的,无不出动,从日出到日落,在七八个惯常产珠的珠母海域里上下打捞。
一转眼,限期便过大半了。吴三春得知捞上了不过半升的珠子,大多细小歪扭,成色最好的一颗,约有拇指盖大,无奈之下,自己亲自端着这半升珠子找到陆终面前,请求能否通融,以这颗珠子上贡。不想陆终大怒,猛地一扫,吴三春把持不住,圆升脱手而出,半升的珠子便泼倒了出去,滴滴溜溜地滚了满地,清脆声如雨滴般不绝于耳。
“吴直使,先前的圣上口谕你没听清吗?要的是至少寸径的珠子,你竟拿这次等货来搪塞,你眼中还有太后吗?”
吴三春忍住气,道:“陆钦使误会了。限期这么短,如此大海捞珠,实在渺茫,且昨日回报,有一珠民下海之时遭遇鲨鱼,当场命丧鲨口。如今下面的珠民都心生畏惧,不愿下海,昨日齐齐到了巡检司求告。下官得知后,是怕耽误了太后的吉寿,这才有此念头。既不准,再想办法便是。”
陆终冷笑道:“不就死了一个人么?什么心生畏惧。莫说战场上将士马革裹尸,便是寻常人走路跌一跤也能致死,何况是这些天生就要下海的珠民?死在水里有什么可说的?我便不信有那么多鲨鱼真当时时会在船下等着他们!分明是不肯用尽全力。他们不肯下海,也罢,明日我亲自过去督察!”
吴三春心里再次骂了他娘后,面上堆出了笑,道:“好,好,明日下官陪钦使一道,看那些贱民还敢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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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气不佳,云层厚重,风力颇大,海面成了灰暗的波涛汹涌。陆终果然大早地带了人亲自到乐民寨外的滩边。看见珠民们只一群群聚在滩上,并不出船,下令士兵以刀枪驱逐,强行驱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