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一饮而尽,念过诗便红着脸坐下了。
四位举人里,独王溥一个人跟六才子书没关系,但也在沈铮的重阳诗会上拿过崔燮的美人笺,因便笑道:“那我就谢一谢崔公子在重阳诗会上那张美人笺吧。那崔美人儿笺印得精致绝伦,我还曾怕字迹配不上画笺,苦练了许久的字,说不准这回中式也跟字迹工整有关系。”
他平常因说习惯了,随口就说了句“崔美人儿笺”。戚县令眉尾抽了抽,下意识看向崔燮——他竟也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脸朝侧面偏了偏,像是也不乐意听见“崔美人”这名字。
还知道羞耻,不曾彻底叫钱财迷了心,还算有救。
戚胜默默收回目光,听完二王作诗,又勉励了他们几句,要四人不可懈怠,还要为明年二月的会试尽力一搏。之后田县丞和孙教谕也嘉勉了几句,也顺便还劝慰那六位没中科试之人,叫他们不可因落第灰心丧志,还要以这四人为榜样,苦读三年再下场。
四位新举人和六位生员都恭恭敬敬地坐听着,又敬酒答谢三位老爷教导。
这场饮宴结束后,县衙里备了车马将人各自送回家,崔燮却被引到花厅里,书童端上干荔枝汤来给他解酒,又在案上摆了佛手去酒气。
崔燮喝着酸甜的汤水,却不明白县尊是怎么挑的人——叫他参加了这个嘉奖举子的小鹿鸣宴已是荣耀了,怎么宴后不留举人,只留他这个小小的白丁下来?
是要留他下来教导几句,让他好好读书,还是县尊大人也看他们批评的三国了,催他更新?
他苦思不得,只好问一旁伺候的书童。书童凑到他椅子旁小声道:“你那风流艳事叫人捅出来了,大人这两天可一直想着怎么教训你呢,你要小心啊。”
我有什么风流艳事……我这身高还不知过没过一米七呢。
他苦恼地挠了挠头,凑过去要书童跟他多说几句。书童先朝门外看了一眼,兴致勃勃地问他:“你书坊里那个美人是什么样的,有美人笺上的好看吗?有貂蝉好看吗?那真是王公子养的外室啊?”
崔燮“嘿”了一声:“敢情是她。我就没见过她真容长什么样,实话说吧,我那铺子已是租给她家了没办法,可我能去看别人的妾室吗?知道有这事后我就没再靠近过书坊,掌柜和伙计也不往后走的,里面闹出什么乱子来,真的都不与我相干。”
他巴巴儿地解释着,希望书童帮他转达给戚县令,加强一下可信度。书童却贼兮兮地笑说:“我替你说可以,你也给我几张崔美人儿笺呀。我要新出的三国笺,昭烈帝的、武侯的、关公的都行,不要曹贼那些人的。”
崔燮点点头道:“那我叫他们攒一套蜀国君臣的给你。之前出的画少,只能按文臣武将分,往后人出齐了,就按三国和汉臣分,各出一套吧。”
他这里说说笑笑哄着孩子,却不防外头已经进来了一个要拿他当熊孩子管教的县令,推开门重重地走进来,垂下眼看他。
书童连忙下去端茶,崔燮起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大人”。戚大人随意地点了点头,坐到上面太师椅上问道:“可知道我今日留你下来作什么?”
崔燮道:“晚生不敢妄猜。不过如今已近九月,离着明年县试仅五个月出头,大人此时留晚生下来,许是有些关于科考的事要嘱咐。”
戚县令又问:“你的文章写得怎么样了?”
崔燮现在每天要作三篇文章,每篇都按着八比格式,规规矩矩地写上三五百字,内容文字不敢说多好,至少破题是破题、八比是八比,结构工稳整齐,比偶对句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他起身问道:“学生这两天新作了几篇文章,大人若要听,我便背来。”
戚县令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心头的怒火略平了几分,道:“不必背了,我今日不是来考教你的,不须花太多工夫。我只出一道题,你破来就是。”
崔燮静静听着,他出的却是一道小题,截了《孟子·离娄下》第三十三章“齐人有一妻一妾”中的句子“而未尝有显者来”。这是小题中的单句题,截去本章上下相关意思的句子,独留这一句含糊而不能显示出孟子真意的断句。
然而破这种截上截下题时又只能扣着题目本身来答,不能连上触下,用到全篇中有而本句中未曾给出的字眼。也就是不能写出“齐人”“妻”“窥伺”之意,只能深挖“而未尝有显者来”背后所暗示的怀疑之意。
他找到了题眼,便扣着“怀疑”“未尝来”的主旨,斟酌词句答道:“所闻者不一见,待之愈久而心愈疑也。”
戚县令的脸色更缓和了,品味了这破题一会儿,叹道:“老成之句,真不像是才学作文章几个月的人。我曾见那些学童作文,破题一关最是难为人,尤其是这等截上截下的小题,不是连上就是触下,你这样精准的破题,倒不像是个才学作文章几个月的人。真是天赋难得……”
戚县令却是想不到,他真的是写过十几年文章,也做过这么多年阅读理解,提炼中心思想和文章主旨的人。大明科举试上只要写三到五百字的短文,后世的小学生们却是三年级就开始写三百字的小作文了。中考要六百字,高考八百字,上大学之后更是要写出上万字的论文……
就连考上举人的那几位,也没经过他这么多年的专业阅读和作文训练。
他只是经义和古文基础差了些,这几个月勤学苦背,有了足够填进文章框架的词藻和经义,写出的文章就显得老练精当,条理清晰,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写出来的东西。
戚县令不禁又在心底叹了一声:好好的神童——
刚开始叹,忽然又想起自己这回留下他的原因,那口气堵在胸口,又转而叹息好好一个神童不懂得养望,弄出那些轻薄艳名了。
他的眉毛竖起来,教训道:“要考举业不光看重文章,人品也要好。那风流才子的名声你们这些读书人觉得有趣,搁在考官眼里就是轻浮浪荡;搁在上官眼里就是不稳重端庄,这样的人怎能得大用?”
崔燮连忙起身自辩:“晚生不敢。晚生一向洁身自好,真的不曾做过那些事。”
戚县令胡子抖了抖,淡淡道:“你当我说什么?我说的是你那个书——印书也是读书人风雅之举,可要卖书也有个分寸。我看了你印的那些彩图、画笺,都是极好的东西,为何偏又要冠个崔美人的艳名?万一将来你取中了,人家说起某县生员崔燮为了买卖经营扮作崔美人,很好听么?”
……冤哪!六月飞霜了!
崔燮起身辩称:“回大人,这实在不是晚生的本意,都是误会——”
他便把重阳诗会上带了婉宁画笺分给书生,因当是画笺还没起名字,郭镛就替他起名崔笺。可因画上画的是美人儿,不知怎么就传混了,到出售后就成了崔美人笺,他家再出彩印的东西在外头也被人称作崔美人的书画……
全是误会!
书生误我!
难怪太祖洪武皇帝禁止生员议政,生员们是真的不靠谱!
戚县令坐着听了半天,问道:“果然不是因为你书坊后面那个王家的外室?”
崔燮无奈地说:“真的不是。大人想想,我那书坊十七年大水后就典给他家了,早不曾有恁般流言出来,却是在印了画笺之后才出来不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就是重阳诗会印了画笺送人后两三天时,是因为画笺上印的是美人儿,又被郭举人起名崔笺,那些见过画笺的人就混着叫,结果弄出了个崔美人笺的名号。”
当初他还叫伙计和王公子辟过谣,后来这谣言就越辟越烈,直传进京城,还不知传到南边儿没有。
这就是三人市虎、曾参杀人,把他一个好好的大老爷们儿都传成美人儿了!
崔燮悲愤不已,戚县令也听得瞠目结舌。他原以为是店里住了个女眷才会坏的崔燮的名声,叫他换了房子就没事了;却不想流言现在已传到外地,就是让主人当面辟谣也辟不回来了。
原本这样谣言就比辟谣的跑得快,信的人多,更何况是这等艳色流言。纵然后来花费大力气到处辟谣了,别人心里也还是对“崔美人”的印象深,再看他时难免想起来,对他名声也不好。
戚胜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来,便说:“那你也别再跟那女子用一座宅院了。我替你另寻了个铺子,你换个地方开店吧。”
崔燮道:“这倒也不必了……王公子前日说要去永平卫,在安顺伯麾下当差,要把那个月姑娘带去永平府安置。这样我那铺子也就腾出来了,往后开买卖也没什么忌讳了。”
戚县令皱了皱眉:“她在那里住那么久,街坊岂能不知?那铺子自然就带上了香艳痕迹,你一个读书人不该沾惹这些。既然她不住了,你索x_ing把书坊官卖了,有本县作主,给你寻一座北大街上的店铺,让你干干净净地开个新书坊可好?”
崔燮拱手答谢:“这是大人体贴我,崔燮又岂是那不知好歹的人?只不过那店铺是先妣留下的嫁妆,我舍不得卖。既是不再用它经营了,我倒想着将它的房间收拾出来,里面分门别类地摆上书籍,让人进去坐着读几本书。”
戚县令下意识问道:“你想把它留作藏书楼?”
崔燮慢慢地说:“不只藏书,只要爱看书的人都许他来看,也可馆内阅览,也可外借。我现在能力不足,铺子里没多少书,但攒个几年就会慢慢多起来的。到时候咱们迁安的儒生、学童乃至识得几个字的普通百姓就都有可以不费几文而阅遍诗书,咱们县里的文风焉能不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