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神色复杂地合上书,简直想找右都御史李裕问问那县令究竟长个什么模样。不过这心思还未付诸行动,他就被首辅万安派人叫了去,万安当面递给他一份卷宗,和煦地说:“这是我一个门生,好问看着安排一任外任吧。最好不要太清苦的地方。”
耿裕素来有些看不上这位“万岁阁老”,淡淡地应了声“是”,接过卷宗看了一眼,忍不住倒吸了口气——他今天是跟迁安结了什么缘?部里刚推升到迁安的知县,看了迁安的书,这就又见着书上那位捐赠书院的小义士的父亲?
万安看他的神情不对,便问他:“怎么,你知道这个崔榷?莫非他素日行事有什么不检之处?”
他对自己的门人弟子还都是很有点儿自知之明的,只是看在他们懂事、会孝敬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耿裕真对得起他的姓氏,是个敢跟上官瞪眼的人,若叫他当场挑出毛病来也是尴尬。
左右崔榷给的孝敬也不多,万首辅索x_ing大度地说:“若他真不可取,好问你只管黜落,不必看我这个座师的脸面!”
耿裕低头道:“首辅过虑了。下官只是听过他儿子的名字,见了是他的卷宗,有些吃惊而已。”
万安笑道:“原来如此。这崔榷倒生得个好儿子,叫什么来着?可是擅作诗词?”
耿裕道:“他儿子应当是叫作崔燮。倒也没做什么诗词,只是捐了座院子给县里建藏书楼,他们县令把这事写在了文集里。”
万安不禁感叹这儿子比父亲强,他父亲还没送院子给自己这个座师呢——连间屋子都没见过!这么一对比,他对这个门生的好感越发淡了,又想起他的顶头上司刘珝一向和自己不对付,于是也公事公办地说:“这崔榷虽是我的门生,但更是刘次辅手下的干吏,好问你看着安排吧。”
耿裕这个月就没打算安排他,握着卷宗去文选司,叫了一个主事:“c-h-a到下下个月待推的那批里。这是万大人叫送来的,也找人去户部查问查问吧。”
崔郎中的前程悬在吏部不上不下,只见有人来考察,就是不见转迁,急得恨不能亲自去吏部问问万首辅是怎么安排的。但且不说万首辅不是他能随意问责的人,就凭对方“万岁阁老”“洗屌相公”的雅号,他都不敢青天白日登万家门,怕沾染了自己的清誉。
好容易挑着没人的时候去拜访恩师,万首辅却又要抻着他,连见都不见。唯有一个管家出来待客,也不见上回他带着礼物来拜望时的亲厚,吊着眼睛说:“崔大人倒是生得个好儿子,可惜,子不类父。”
崔榷狠狠吃了这一场屈辱,回到家险些把外书房砸了。好在他养气工夫深,终是强忍了下来,转天到衙里,转到户部细细打听了一趟,才知道了迁安县的事。
他原以为崔燮是不善经营,把书坊卖了,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就生了一副往上攀附的肚肠,把书院献给县令了。那迁安县仗着他家书坊建的藏书楼,治下今年又出了三个进士——郭镛、王溥是去年新考上举人,在他任内出息出来的。听说左侍郎耿大人看上了他抚民教化的本事,不知是打算调进京还是去南方哪个州府督学。
然后迁安县就写了篇文章,印了本书,吹捧那个不肖子!
崔榷想通来此事,气得全身哆嗦,恨不能倒回到一年多年老夫人刚把书铺的房地契给了崔燮的时候。若那时就做主叫人追回来,若是以他自己的名义把书铺,甚至把老宅捐了给迁安县建个藏书楼,现在这些赞誉岂不都是他的?
哪儿有儿子捐院建藏书楼,功业不记在父亲头上,反叫那个占了他家产业的知县白得好处的道理!
他却又不是那能豁出脸闹腾的人,只去外面酒楼喝了一顿闷酒,想着怎么把儿子叫回京里处置。到晚间他醉醺醺地回到后院,叫了个新娶的妾服侍,忍着气睡了。但这又气又醉地伤了肝,转天早上便烧糊涂了,一病不起。
那妾没经过事,吓得哭着去请夫人,把昨晚从他嘴里听来的什么儿子献书坊,县令要升迁的醉话都说了,跪着求夫人恕罪。
夫人哪里还管得着她?夫人连老爷都不想管了!
她满脑子想着那个本该是崔家摇钱树,或是崔榷升官垫脚石的书坊,眼里根本看不见这群无知妾妇。她伸手把人推开,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里,咬着牙叫下人:“去,去把崔梁这瞒骗家长的狗东西拖下去打一百棍,再去给我娘家送封信——主人叫人欺负到头上了都不敢开口,仆人拿着我这个夫人当傻子耍弄,这日子我是忍不了了!”
第60章
吏部推升的最终结果, 还是没把戚县令调进京里, 而是由下县县令改迁至上县,调往山东临邑作知县。
二月下旬名单拟出来, 便由吏部尚书万首辅呈交圣览。万安看里面没有崔榷, 也没太在意, 甚至也不知道崔榷因病请了几天假,回去后只叫管家安排人去崔家跑一趟, 告知他这次没选上官, 还得待下下个月推升。
崔榷病得两腮凹陷,脸颊到胸前的皮肤涨红一片, 却还得强撑精神应对万家的人。出来听了这消息便又是一场气, 回到房里一睡不起。他的夫人也不在旁边侍疾, 任由几个平常拘束得根本近不了丈夫身的年轻妾室和庶子女在床边讨好。
他最初也没察觉出什么,但躺了两三天,病都快好了也没见娇妻嫡子守在身边,终是觉着心里不舒坦。因便问身边的妾:“夫人怎么不在?恒哥哪儿去了?”
那妾温温柔柔地说:“老爷病了不久, 夫人就回娘家了一趟, 后来就常说有事, 不叫我们打扰。二哥还要念书,没工夫过来。”
崔榷正是肝气受损,喜怒不定的时候,听到这话便勃然大怒:“这家里有什么是比我这个老爷还重要的了!我在衙里天天忙到三更天,回来也要伺候父母,那一个后宅妇人, 一个读书的孩子怎么就伺候不了我了!大的那孽障隔着几千里,我管不到他,就在眼前的我还管不了他么!去,就说是我的话,要夫人和二哥即刻过来伺候着!”
他胸中正有一股火“蹭”地顶上来,烧的坐也坐不住,在屋里踱来踱去地等着妻儿。可是等了许久,只等到了徐夫人一个,儿子却没来。
他正要发火,徐夫人忽地冷笑一声:“我是没来侍疾,比不得你这些妾殷勤,我却是却给你断你这心疾的根儿的。难不成你就想看着那个县令拿咱们家的书坊升迁么?”
崔榷一怔,压低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徐夫人慢慢地道:“那个迁安县竟然哄骗燮哥一个孩子的东西换他的宦绩,简直是没天理了。老爷忍得,我这个妇人也忍不得。大明天下,朗朗乾坤,难道就没人管他吗?燮哥去年才十五,一个未成丁的孩子,他能把家里产业献给别人?就是他真这么想,他爹娘还活着,他也没资格处置!”
崔郎中念头一转,便想到了她要干什么,涨红着脸问:“你干什么了?难道你还想说这书馆咱们不献了,再要回家来?真是无知妇人……那不是给他迁安县的,是给朝廷的东西!经了万首辅的眼的!”
徐夫人低下头冷冷一哂,再抬起头来,又是一脸善体人意的娴淑:“我也是官家小姐,岂能如泼妇一样,做出那等夺产争业的事体来?我又不要这份产业,只是要让人知道,他迁安县抢了咱们家的院子给自己沽名钓誉。到时候没了他,别人提起图书馆,还不就都记着是你崔郎中家里捐出产业劝民向学的?”
崔榷气得大红脸都黄了,怒道:“早该你管时不管,叫他把图书馆献给了别人,现在你又弄出这一出……我岂能为着个院子就去告家乡牧守?还丢不尽我的人呢!”
徐夫人眼中闪过一道厉光,终究是淡淡地说:“哪里用得着老爷,我也不敢劳动老爷贵体做什么事。我已是安排人隔门投帖,将迁安县从无知孩童手里骗取房地契的事递到了御史手里,这事自有御史管,他有罪没罪也与老爷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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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新推举的名单下来不久,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迁安知县戚胜骗夺治下一未成丁童子崔燮家中的产业,用兴建图书馆,为自己换取宦绩。奏章上称崔燮尚未成丁,虽寄居迁安,实则只是为考试而暂时离家,并未别居,手中房地契也该属于父母所有。是以依大明律‘同居卑幼者不由尊长私擅用本家财物例’,崔燮无权私自处置家中宅院,迁安县也不该不问其父母便收下这么个孩子献上的产业。
顺便又弹劾隶部大计察考不严,永平府评语不谨,让这样的人得以升迁,请天子降旨问罪三方。
他在朝上侃侃而奏,成化天子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着巡按御史、锦衣卫同去迁安调查此事。
崔榷这个家长也在调查之例,叫都察院叫去问了问为何崔燮一个未成丁的孩子独自待在迁安,手里还有家中房契。这对父子的想法终于一致了一回,崔榷也嫌驱逐嫡长这个说法难听,便说:“小儿自幼读书,这般年纪也合该下场考试,我便把他送回乡里考试去了。至于那房地契,是家母疼惜孙儿,硬要塞给他傍身的。”
右都御史李裕自从崔燮那本《四书对句》被张鹏摆进武学,就觉得他们父子有沽名钓誉之嫌。不过之前张鹏喜欢崔燮,他又不是说一个孩子不是的人,一直忍着不提此事。如今崔家又闹出个被骗捐书院的笑话,便忍不住跟耿裕说:“崔榷欲图名而不能舍小利,不是能大用的人。”
戚胜被弹劾,耿裕这个推举的人面上也不光彩,淡淡哼了一声,又问李大人那位弹劾迁安知县的是什么情况——虽说御史是风闻奏事,但一般也风不到知县头上,更何况朝觐大计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真能查出他有什么罪名,拾遗时怎么不来弹劾?
李裕说:“也是有人给河南、山东、山西几道御史偷偷地投了帖儿,也不曾注名。毕竟事涉朝中大臣,又干着吏部新推升的外官,他们也不能全然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