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客描摹海上风景才最细致入微,何况他都叫塞上客了,写塞上风云怎么能不选他?”
“慕唐生文字沉古,有开一代风气之象,他得第一才是实至名归……”
“前海公子的文章哪里不好,他写的明明就是咱们看的最惯的锦衣卫,我就投他!”
台下声浪沸反盈天,主持人崔老师都给他们惊出来了,赶忙叫人拿了更多扩音喇叭,叫人齐唰唰在台前喊:“客人们且静静,评审官手中有当今锦衣卫作者写给这些新作者的点评书信,大伙儿静下来,我们评审官好念信哩!”
台下的声浪不降反高,高呼着一直印在连环画封面上的,他们最熟悉的那些名字。
挤在角落里的几位讲官们听着这一声声呼唤,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酸涩,背着游人们悄声说:“纵是将来官途不顺,今天能听百姓们这样呼一回名,这辈子也值了。”
两位阁老也感叹道:“不想还没为国为民做什么事,倒先因这连环画叫百姓们记住了名字,真愧煞人。往后须得多为国做些事,叫百姓们因善政这样叫咱们才好。”
前辈作者们挤在一起感伤着,台上却已开始念他们点评后辈的文章。台下游客们声音渐消,却还是时不时地能听到有人低声呼他们的名字,说他们写的比新人好。
其实新人不是他们的儿子就是弟子,文章写得好不好,他们心里都有数。故而点评时虽然不像评审们一样打了分,却也对六位作者的才力、格调、架构作了个全面评述,分了高下。
众口一词,仍是李梦阳最好,李兆先却是最可惜的。他的文才也不逊乃父,却受限于崔燮的要求,只能仿前人之笔,犹如屋下架屋,事事拟学,不免狭俭。
这些书信读罢,院内一片寂静。忠实读者们能对新作者挑剔,能跟主办方叫板,却不忍心说这些从十余年前就创作了锦衣卫连环画,甚至陪伴了他们当中许多人整个青春的心爱作者们一句不是。
一片寂静中,六位作者的立牌与投票箱被人抬了出来,摆在台下。票箱两侧拉出排队的隔栅,各有两名伙计指引队伍,叫他们挑出对应的票,投给自己喜欢的新读者。
投票默默进行,作者们隐在里侧看不清,八位评委老师转过身去,却能隔着纸屏模糊看见台前蜿蜒的队伍。
六座票箱中有五座前头都只站着零零落落的几个人,唯有一座前头排了长队。后面座席上的人如洪水涌上堤坝上唯一一个小小的缺口处般,挤向那个已挤开栅栏,在票箱壅成三排的队伍。
作者有话要说: 评李兆先那句屋下架屋出自世说新语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
第288章
队伍排得如此齐整,不消点票,八位评委老师就已经看出来,这场评比,赢的必定是李兆先。
明明所有评委点评出来结果都一样,老一辈作者也觉着李梦阳最好,李兆先这篇文字不到水准,连作者们自己都无异议,怎地客人听归听,投票时都投了李兆先?
几位评审如在梦中,忍不住站起身贴到屏风上细看,喃喃自问:“怎会如此?”
怎么会不如此。
多少动画名作倒在重制上,多少电影、电视剧续集换了主演就要大量流失观众。小说也是一样——红楼梦在清代、民国时出了十几个续版,到现代还有人写续作呢,最后被群众认可的还不只有一个高鹗?
大伙儿看锦衣卫都看了十多年,早习惯了台阁文风,这几位新作者的文笔虽好,也没好到碾压前辈的地步,读者们凭什么要放弃自己熟悉、喜欢的文风,接受新版呢?
如果没有李兆先这个延续前代风格的选项,读者们也会选个自己喜欢的新作者,把塞上风云当作全新的漫画来接受。但既然有了李兆先,别人就注定都比不过他。
崔燮看着纸屏后模糊的长队,轻叹一声,吩咐侍立的仆役:“找识字的伙计,拿纸笔到外头问问客人们为何投这篇。写得细些,记下客人的身份,看连环画多少年了,对这几个作者的文章都有什么看法,为何最后选中的是兆先这篇……”
崔家上下,连同几间店铺的伙计,都是从日计划、月计划、年计划一路写过来的,时不时就要出去做个市场调研,写这种东西都写出经验了,利落地应下,又问他用不用给客人送点小礼物。
崔燮随口说:“不说的就算了,愿意说的每人送一张锦衣卫画笺。若有说得特别详尽有物的,问他们愿不愿意留个名字——告诉他们,将来咱们可能从这些留言中挑选出一些来整理成册,待《塞上风云》上市时,随书附赠。”
外人都离开后,作者们才按捺不住地抢上来问道:“怎么会是伯徵!前辈们选的分明都是献吉!也不曾听那些客人说什么……”
李兆先自己都觉得不应该,冲到屏风前,隔着薄薄一层白纸,也看见了台下那条庞大臃肿、几乎占据了整个会场的长队。而投别人的箱子前面只排了寥寥数人、至多小几十人,一眼就能数清。
在这巨大的差别面前,言语已然无力。
崔燮见他们激动得要冲出屏风了,连忙抬手挽住人,断然道:“天色不早,大家先去休息,有什么事明天调研……明天看了客人们说的理由,咱们再开会研究。”
作者们比较容易看不开,评委们倒还好,八位老师围着六位作者,下台后再叫上两个看园子的人帮忙,便也顺顺当当地把人从后门带去了作者休息的小院里。
这里房间众多,索x_ing也不分作者、评委,就把大家都安顿在一起。唯有崔燮这个主人还不能休息,说了声要去“巡场”,便又朝外头走去。
众人还待劝他外头人多,他一个文弱书生不合乱走,王守仁却主动拦住众人,替他解释道:“和衷兄办这样的大会不只一次了,必定有经验,这里又到处都是书斋的人,咱们不必担心他。倒是他做主人的,不把客人们都送走,怎能安心休息?”
他以为崔燮是要去照顾自己和李兆先的父亲与父亲的同僚们,尽心替他照管众人,却不知他找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对象。
李大佬他们这群前辈作者此时正看着投票的长龙感怀自己的青春。崔燮上前问了几句,听他们的意思竟是要看到最后,只得叫伙计送来厚衣裳、热水热食管待师长们,等他们看完了就送他们回去。
他自己到各院看了一圈有没有防火安全隐患,转着转着就摸到了第一次跟谢瑛约会的水阁边,见着了仍在阁中等他的人。
这回阁里没点灯,只有湖边为防游人失足的一排灯光从外头透进来。
谢瑛牵着他的手,小心地把他带进水阁。房面倒点了几个炭火盆,红暗暗的炭块半埋在灰里,朦胧也能看出东西的轮廓。谢瑛拿铁箸向灰里扒了扒,翻出煨的流糖的番薯,用手巾垫着掰开,先给了崔燮一块。
又甜又热的香气在房里漫开,冲散了水边的寒气。
崔燮就着他的手吃了半个番薯,顿觉腹中温暖,精神都好了许多,倚在他肩上叹道:“还是在你身边舒服。刚才在上头点评时可累坏我了,得逐字逐句地点评文章,还都得憋出不一样的词来。好容易点评完了,打了分,结果投票又出了岔子……”
说着说着就躺进了谢瑛怀里。
谢瑛扔下手里那块番薯,拿手帕擦了擦指尖的灰和糖汁,圈着他的肩膀问道:“哪里出岔子了?我出来时还见队伍排得整整齐齐的,呼刺刺一大院子的人,竟不见争竞,比军营里排的还齐呢。”
崔燮轻笑道:“是整齐,整整齐齐都投给了李师弟,别的才子们受的打击可不小。明日还得给他们开会疏导疏导。”
谢瑛常见崔家开会,每次开完会,被开的人都是愁眉苦脸的,还真没见过开会能疏导人的。
他只一想到那几位才子愁容满面,捧着厚厚的计划书的模样,就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说:“只怕明日开完会,他们心里的苦楚得比今天更多。”
文化人儿,心理总会有点敏感嘛。
崔燮不以为意地说:“这都是一时的,以后忙起来就顾不得这些小心思了——我听老师说,自打去年朝廷许用番薯充作杂色粮缴税,税粮多收了近二百万石,各处因受灾免徵的米粮也比去年少了九十六万余石。如今京里的米都快降到一两银子一石了,国库丰足,朝廷有粮有兵,怕是要议一议复套的事了。”
谢瑛怔了怔,伸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闪动着复杂的光彩,却不曾说话。
崔燮合上眼,转过头低声说:“此时就是朝廷上下一致要复套,也得从修边城起,慢慢儿往北方推进。什么时候真正用兵了,你再上书请命,转任边军吧?”
“刚还说作者烦恼,你要开解他们,我看现在倒是我要开解开解你。”谢瑛低下头,轻啄他微凉的眼皮、鼻尖、双唇,在他耳边保证:“我袭的是锦衣卫职,做了这么多年锦衣卫官,哪里轻易就能转到边军中?此事咱们自己想的不算,只有听圣上决断了才是真的。”
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再响起时却低得像要被阁外水声吞没:“我要去,总会先告诉你的。”
崔燮缓缓地、沉沉地“嗯”了一声。
转天快近中午时,崔燮才带着一摞整理好的调研资料,去见那群等得焦躁的作者。评审老师们也想知道游客们写的是什么,都还留在那座小楼里等着。
崔燮把分好类的调研表往上摆了一溜,叫人抬上一块白板,用粗铅笔打格,将调研对象按家世分为“文人”“士绅”“武人”“富户”“城民”几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