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底甚至涌出了一种照着图描化的可怕冲动。
幸好他控制住了自己,没去拿夫人的妆盒来试,只削了一枝细细的石墨笔,在第一册 最后一页的绣像上涂画了几笔。
开始时涂得不好,但石墨笔的好处是可以擦除,他一边描一边擦,擦破了好几本连环画最后一张的绣像纸,仍觉着有些差异。他忽然想起夫人买的眼线笔、眼影粉之类的东西里有种“说明书”,能教人一笔笔描出好看的妆容,忙叫了个小厮来,吩咐道:“出去买几盒锦荣堂的妆粉胭脂什么的,要有说明书的那种。快去,别叫你娘知道!”
小厮飞快地揣着他给的银子买了来,而后留了安千户一个人在房里研究,出去便跟相好丫头说:“爹给咱们娘买了全套的锦荣堂新胭脂,专要带那‘说明书’的精致货,还叫我瞒着娘,定是要亲手送给娘!”
那小丫头问道:“果然?好小子,你买的什么东西,何时去的,怎么不早问我一声?我告诉你娘用哪一样啊!罢了,你们这些毛毛燥燥的小子……”
她一头说着那小厮毛躁,一头转回身便告诉了安夫人老爷给她买了好妆粉,准定是趁着过节要替她画眉了。
安家娘子心中惊喜,连忙打扮一新,等着丈夫过来给自己送新妆粉。苦等良久,妆都要花了,却还没等来人。她又不禁想得更深了一层:“上个月他就买了好几本那画着他扮女妆的锦衣卫书,这回又买了胭脂,这是真个要给我,还是真跟书里画的一样,要自己扮个女娇娥啊……”
安娘子坐也坐不住,生怕丈夫有什么和书里画的一样的贵恙,连忙带了丫头,悄声走到安千户的书房,竖着眼睛支走了看门的家人小厮,猛地一推门闯了进去。
还好!她丈夫脸上还没妆,也没穿女装!
安娘子长吁一口气,第二眼就看见丈夫拿着眼线笔往纸上瞎画着什么,已经画出了个墨眉红嘴紫眼皮的小鬼儿。画旁还堆着两本连环画,一本正翻开一页彩色的美人图,幽幽柔柔,正是她新看过的,连环画中“安千户”变妆后的美人!
两夫妻的目光在空中交错,都有些慌乱。安娘子胆战心惊,刚欲问他是不是想自己学着化妆,安千户就把纸揉烂了丢出窗外,露出一副惊喜神情,飞快地说:“元娘你来了?为夫看这书上的妆容好看,正想学着给你也画一个,还没练好呢,你怎么就过来了?”
他拿着笔叹道:“我天天看你梳妆,以为极容易就能画好的,却没想到自己练了许久也没能画出一对看得过眼的眉毛。可见人家张敞名传后世也不是容易的,只怪我姓安,爹娘没给我生出这天赋。”
安娘子轻叹一声,接过笔笑着说:“要画好眉毛也容易,夫君若想学,我教你便是。”
亏得安千户应变得快,总算挽回了夫妻间的误会,之后便老老实实地拿着螺黛学着给夫人画眉,倒还真画出了些寻常感到过的闺房之乐。
然而这种享受没能持续多久,正月初十,万贵妃忽然过世,天子为之辍朝七日,甚至说出了“贞儿一去,朕亦不久于人世”这样的不祥之语。
中外朝局都为这一人之死而震动,丧礼规格处处比照皇后,内外命妇都要去哭临。锦衣卫日夜在宫中宿卫,张家也担心太子婚事会有波折,临近纳采问名的日子,家中都无甚喜气,反而担心女儿会因万贵妃之死担上什么命硬妨克的名声。
崔燮知道了,暗中安慰了他一句:“令嫒是命中注定的皇后,张兄不必多想,静候皇家来行礼就是了。”
太子成亲这么大的事,礼部早有章程,除非皇帝或皇后死了,绝不会再变更。万贵妃历史上在可没当过皇后,连追封也没有过,不然怎么他记着的史书里写的就只是个万“贵妃”呢?
既然是妃,太子或许得带两天孝,却不会为她耽误国本大计。
张峦仍是忧心忡忡,头上挂着的那个鸿胪寺卿衔也不能叫他安心一点。直到元宵长假过后,保国公朱永、次辅刘吉上门行纳采问名礼,他才终于安心,知道自己的女儿可以安然嫁入宫了。
而且万贵妃已死,也不会有人欺侮陷害他女儿了!
张峦喜极而泣,颤声答了自家祖上的名姓官爵与女儿的年纪,顺顺当当地完了纳采、纳徵、告期、册封、亲迎等大礼。
二月初七,丁丑日,皇太子大婚,东宫之位更稳固,皇后在多年依例免命妇朝觐后,终于得受命妇入贺了一回。这一天,成化二十三年的会试也将掀开帷幕,天子诏命翰林学士尹直与右春坊右谕德吴宽为会试考官,主持新一场会试。
大明朝廷与崔燮的人生,从这天起便转上了一条新轨道。
第187章
会试来临, 天下才子都在北京汇聚。北方仕子多在元月里乘车马上京, 南方科举成风的所在,考生经验更足, 则多在会试前数月就乘船进京, 安安稳稳复习。
金陵、苏杭、江西、湖广, 都是历代进士辈出的科考大省,如陈钦、祝瀚、程楷、蒋冕等能在江南传出才子名头的便可算力压全国的真才士。而北方举子即便是在京里有名声, 在精于科考的南人眼中, 也还只能算是第二流人物。
迁安六位才子应崔燮之邀进京以来,也常能听到如许批评。连他们点评的《三国》也教人挑剔得体无完肤, 嫌他们读得不够深彻入微, 文字也粗疏——江南虽三尺童子, 也能作出这样的文字来!
六才子的才名,纯粹是叫《三国》的彩图和书页外侧印批评文字,评文颜色各异,显得精美工整的排版给衬出来的!
郭镛、汤和、王之昌、陆安四位举人临着会试, 只怕读书的工夫不够, 都跟着崔燮闭门模考, 对外头的事两眼一抹黑。只有没中举的徐立言、沈铮两位闲心无事,又顶着六才子之名,在京里有的是同年、朋友、粉丝盛情相邀,今日诗会明天酒楼的,一不小心就听了满耳朵流言蜚语。
他们愤愤不平,欲与那些人辩论, 自身又只是秀才,学问诗词不及那些从才子堆儿里拼杀出来的举人,只好郁闷地忍了。
他们肯忍,对方却还不肯停。议论完了竟敢自称才子的迁安人,又议论起了南北国子监的差距。一群人互相吹捧,都说南监的水准较北监更高,北监里只有一个真才子,就是上次科考落第后直接寄在北监读书的江西解元费宏。
至于某迁安举子崔燮,只不过是仗着有个他们南方茶陵出身的文坛宗师的恩师,借着老师的人望编了几本书,收买的名声罢了。
徐立言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崔和衷自是真有才学的人,他的秋闱文章在居安斋就有卖的,岂是你们说的那种,沽名钓誉的人!”
那名举子鄙薄地看了他一眼:“居安斋的书?除了那几套科举笔记,又有什么算得上好书?便是科举笔记,也不是那崔和衷亲手写的,他只是占了个学生身份,有李学士相帮着请人编纂,才出得这套书罢了。”
徐立言恼怒地说:“你知道什么!科举笔记系列里的题目就是他最先想出来的,这是连太子……”
他正想细说一下崔燮怎么走上科考出题人道路的,却不想旁边已恼了一位正在吃酒的豪客。
那名穿大红掐腰曳撒配深青大氅的髭须青年直走过去,重重拍在那些举子桌上,横眉立目地说:“你胡说什么居安斋没有好书!居安斋的科举笔记你王老爷是没看过,他们家出的《六才子评三国》、《王窈娘琵琶记》跟新出的锦衣卫连环画可都好看极了,你长眼睛了么,敢说这些书不好!”
那几名举子叫他吓得瑟缩了一下,但看他头上戴着瓜皮帽,气势亦粗豪,心底那份才士的优越感又升起来,哼了一声:“不过是给小儿看的画本,画的还是锦衣卫……这等媚俗之物,也配当得好东西么!”
王姓人重重啐了他们一声:“锦衣卫的画本怎么就不是好东西了,这话你敢到同我到北镇抚司门口说么?当真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喊得欢,《王窈娘琵琶记》是皇上都爱看的戏,你们这辈子见得着皇上一面么!”
那几名举子临考在即,最听不得这种诅咒,脸色涨红,怒道:“粗莽匹夫……”
那武夫嘿然一笑:“这大庭广众下,你一个举子,竟敢辱骂朝廷官员。本官这就去通政司上本,问问礼部要不要你这样的考生!嘿嘿,真当自己是诸葛亮,鼓唇摇舌就能骂死王朗,可别长着颗诸葛的心,却生了个弥衡的命!”
他那桌一位年纪略大几岁的中年人摇头笑道:“项祯还是这样x_ing如烈火,与这些举子说什么,他们只晓得眼酸别人,哪里懂得咱们武官的辛苦。”
另一人笑道:“我看他回京这两天沉稳多了,起码不打扮成吕布、赵云那样满处跑,改学诸葛亮舌战群儒,也算是有进益了。往后拨进府军前卫,跟着伯爷慢慢历练几年,自然就成熟了。”
那中年人笑道:“哪儿是他进益了,是京里不兴咱们那边儿的打扮,时兴的是锦衣卫爱穿的紧身衣裳,他赶趁着穿新的呢……”
桌上两人自顾自地说笑着,王项祯舌战完了群儒,大胜而归,得意地给那两位上官同僚各斟了一杯,边喝边说:“痛快!这回终于能痛痛快快地看上崔……看上我们迁安书店出的彩图书了。过了殿试,他们家还要开个评三国的六才子题诗会,肯定与那些酸书生的诗会不一样,说不定得是三国五美人儿大选那样的游园会。到时候小弟请客,咱们兄弟们都去见识见识!”
两位才子在旁边听得心头微跳,摸着胸口想了想这个可能——难不成他们也得跟他们说的那五美人似的,上台歌舞吟诗……也展示展示?
不成!
回头得跟崔和衷说说,他们唱不了戏,跳不动舞,只能凑合着在台上念首诗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