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意卖个人情,便痛快地点点头,将那份考卷取来搁在自己座前:“能得两位房师力荐的,自当是可录之卷,本官回去再细细批阅。”
副考官吴宽默不做声,却从案前取了那份卷子翻看,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什么暗记,能让三位江西考官合力择定它。
——实在是他被首辅万安万阁老大手笔的作弊给作出y-in影来了。
因万安之孙万弘璧就参加今科会试,万阁老为了叫孙子中试,竟请旨令南北二卷各分其百分之二给中卷,使中卷取试之数每百人中得十四人。这种事都能做得出,朝廷抡才取士的威严几乎荡然无存,底下再有哪个官宦勋戚求到次辅、三辅头上的,实在是一点儿也不希罕。
吴大人抱着为国家揭除j-ian弊的念头翻开那份考卷,结果看到的并不是什么做了暗记的文章,而是一篇篇文字庄丽、明莹老健的八股,还有那篇警策有力的论题。
《君正莫不正》一题正是他出的,题目似易而难,难在脱陈腐气,难在敢言正君心。而这篇恰恰没从其他考生常用的“孟子三见齐王而不劝谏,以求去其邪心”之例入手,而是以一句“天下无心外之治”入题,正君心处发挥殆尽,于“仁义”之心更是论得鞭辟入里,可说是尽去陈言而意自明备。
文辞可取,立意可嘉,文中拳拳忠爱之心更是叫人激叹欣赏!这考生不只没有什么作弊之嫌,更是国家取士最该当要取的忠直君子!
吴谕德暗悔自己误会了两位房考官,也错度了这考生,重重蘸取蓝墨,在四位房师判语后批了一句充满期许的“他日格天事业吾于子拭目也,其毋负!”
他批完卷子,转手搁到案头,对尹直说:“下官方才已先看过学士容为经魁文章的这卷佳作,果然见其颇有可观处。虽为北卷,其辞气之清高、对经籍研析之专精却绝不逊于下官先前看过的几份南卷,足可见学士眼光过人。”
尹直正忙着从中卷中挑万公子那份考卷,先没心思看别的,闻言只淡淡一笑:“吴大人老于文章,眼力自然绝佳。你做副主考能力排南卷取中它,这文章岂有不好的?”
他把别的卷子都撂到一旁,先细细看过四十九份中卷,寻找万弘璧的卷子。看过之后都觉得文章不像,为怕失漏,还去各房搜了落卷——总算搜出了那篇曾得他授文章作法,词句熟悉的考卷,然后不高不低地塞到了一百一十名。
万弘璧是首辅之孙,参加这科考试本来就是万人瞩目,他若取得太高,怕是要担上物议的。何况这考卷是刚从落卷里搜出来的,几位同考官的圈点、评语历历在目,算不得什么上佳之作,实在不好提到前头。
他一个内阁大学士,简在帝心,本就是有身份的人。哪怕承了万首辅提携他入阁之恩,也不能像下面小官似的,为了巴结首辅无所不用其极,要是放得太高了,他自己的面子和文人清傲之心也过不去。
正因万弘璧的卷子叫他塞到了中试的卷子里,对别的卷子他倒判得公正了许多,大都按着房考官所荐的排卷。只是又格外有心地多搜了一阵落卷,搜出两份文字颇佳,却因考官忙乱中出错没取中的考卷,都将之高高地提到前列,作个取士公平的模样,好堵同考官们的悠悠之口。
不过看到同考官与副主考一并举荐,他自己也容为经魁的那份诗经房卷子时,真轮到他胸口发堵了。
那卷子是文辞庄丽不假,是深研经义不假,是忠爱之心不假……
可他也太勇于直谏了!
但看策问第一题里,论“齐家之要”里那段“令独密于宫闱,法常严于内侍”,“匹配之重,内治之严”,简直就像看见了李东阳前几个月请天子规整内庭,抑后妃内侍之权的那份谏章,怎么这么叫人堵心呢?
可他刚刚已答应了两位同乡要取用这份卷子,副主考吴宽又一口一个“大人容为经魁”,且这卷上字字句句的评语,都写着“宜取以荐”“主司得之良以自庆”之句,他若硬黜了,岂不又要引来众人非议?
尹直咬了咬牙,吞下这份上贼船般的苦涩,暗暗冷笑了一声。
索x_ing他就当一个爱惜人才,刚直忠正的考官,如这些人之愿,高高地取中他,叫天下才士的目光都落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北籍考生身上——自然就掩过万阁老之孙上榜之事了。
他就在考卷后写下了“考试官学士 尹批:词简意足可取”之句,与前几份佳卷单收在了一处,与监场官共定名次时,索x_ing将这份卷子推为第一。
一份北卷力压南方诸才士,这才是大明立国以来未有之事,且看这举子担得担不起这份高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点评来自明代进士登科录,0506两本为主
我傻了,看了那么久清代朱卷汇编,怎么还会觉得卷子是蓝笔抄。判卷是红笔...( _ _)ノ|
第196章
会试发榜之日, 京师震动。
且不说别人, 主考尹直拆开弥封,看到卷头上崔燮二字时, 呼吸都不禁微微一滞, 心中失悔:怎么取中了这个冤家!
这是李东阳的弟子。前数月李东阳上书议后宫事给他们添了那么大麻烦, 他尚有衔恨未消,竟亲手取中了李东阳的弟子作会元!
之前他还想着这学生叫他取中, 定会深感他识才之恩, 以后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恩师,在朝中听他驱使……可他是李东阳的学生!看他的文章就知道, 这人的x_ing子简直是跟李东阳同一模子里刻出来的!
尹直心中微怒, 暗恨自己一时不察, 竟选了这么个要命的人当会元。他自己从升任礼部左侍起,步步都是取中旨而上,靠的是简在帝心。若将来崔燮也学他那个经师,有事没事上一道本触怒天子, 自己这个座师岂不也要跟着吃挂落!
亏得他还只是会元, 不是个状元, 殿试时还有的运作……
也亏得填榜的是副主考,尹直在那里暗暗运气的时候,吴宽已端端正正地把“崔燮永平府迁安县人国子监生”的字样填在了榜上第一位。
两位考官还要将写好的黄榜呈到御前,只是成化天子向来不爱见臣下,只叫司礼监覃太监收了名单,转呈天子。
会试榜三百五十人, 密密匝匝写成一片,唯高踞榜首的那个名字最为显眼,开卷便映入了天子眼中。
崔燮。
不用加什么李东阳弟子、国子监学生之类的身份,只凭这两个字,成化天子就忆起了他的模样,忆起他曾叫自己召进宫奏对,还曾受命给太子讲了一回学。
是个作诗作得不怎么好的漂亮书生,还喜欢教人念书。
天子对他的印象颇佳,指点他的名字,问覃、高二太监:“是,迁安神童,崔不?”
高太监满面华光,与有荣焉地答道:“正是皇爷召见过的那个迁安崔燮!他果然不负皇爷教导鞭策,回去后知晓努力读书,高中榜首了!”
覃太监也不甘落后,连忙赞颂道:“自是皇爷圣明天授,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他是个真才子。换得奴婢们等庸禄辈,哪儿敢信一个十四岁才正经读书的少年,没几年就能当了会元呢!”
成化天子向来喜欢神童,当初的李东阳、程敏政等人都曾有过嘉奖赏赐,还将杨一清与前次辅刘珝之子刘鈗封作中书舍人,许他们出入宫禁。崔燮虽没受过杨、刘二人那样的恩遇,却曾破格以秀才身替太子讲过课,这等恩荣也是前所未有。
天子自思往事,也觉着自己对崔燮颇有教导之恩,他今日能考上会元,也算不曾辜负了自己的爱重。
天子微露笑容,轻轻“嗯”了一声,继续往下看去。第二名江西程楷,第三名直隶长洲蒋浤,第四名江西费宏,第五名……第五名竟是顺天府府学生,蓟州县人孟逵!
往常须得到二甲十多名后才有北直隶人上榜,且都是国子监生,却不想这回一个府学生竟力压一众江西、浙江、广东、福建举子得了第五!崔燮是天子教导出来的,能有这成绩自不意外,这个孟逵竟以一介府学生之身挤入经魁,可真出人意料……
再往下看,北直隶、尤其是顺天、永平二府士子的名字也多次出现,加在一起迨有二三十人,简直是自开国以来未有之事!
今年北直隶的学生怎么尽考得这么好——第四名的费宏也是在北监念书,莫不是文气北归了?
天子不觉问覃、高二人。
覃太监一时度不出圣上心思,还待考虑考虑再说,高太监却在崔燮身上用过几回心,知道他出了科考笔记,不管是与不是,先把这功劳揽上:“奴婢听说这一半年京里时兴个《科举必读笔记》,正是崔燮搜集了国子监教官们的讲章,找人印制成书,还请了翰林出题……”
覃太监察颜观色,见天子仿佛爱听,忙也c-h-a话进去:“这又是国子监、又是翰林的,奴婢听着都敬慕。寻常书生哪儿有造化听他们讲解?如今学子们看了这书,就如得了好老师,做的文章岂不就越发好了?崔燮能印出这等书给天下学子,真不负皇爷当日叫他给小爷出题的苦心。”
天子也这么觉得,淡淡笑道:“他若能,做了翰林,还可,去教太子。”
简在帝心,莫过于是。有天子这一言,崔燮将来只要自己不犯什么忌讳,定是妥妥当当踏上了一条通天之路了!
覃太监记下此言,悄悄叫人出去给主考尹直传了句话。
今科会试北方学子成绩大有提升,在天子看来只是件值得高兴的小事,但黄榜张贴到贡院外,诸举子详览榜上人名、出身后,却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北直隶迁安县的考生竟考上了会元!
国子监、顺天府、永平府、北直隶……乃至整个北卷区的学子都有种扬眉吐气之感,恨不能立刻去结识这位北方百年不出一位的才子。而南方科考大省的学子则如同遭了迎头暴击,不甘心地到处找人打听崔燮的消息,想知道他凭什么能考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