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六皇子来了。”
在惠妃身旁的宫女开口,惠妃睁开眼,瞥了一眼百里安,没有说话。
百里安有些怕她,见她目光一望过来,就垂下眼去。
惠妃因为那场病,也有些有气无力的,她见到百里安,摆了摆手,身旁的宫女就带着百里安去了四皇子的宫殿。百里安以为一进去又是先前的场景,却不想而今四皇子的宫殿,虽说仍旧门窗紧闭,却已经没有那些扰人的乐师的。原先宫中摆放的许多乐器,现在也收捡到别处去了。
百里安见四皇子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两个宫人手上拎着木偶在他面前,四皇子弯腰捏着一个木偶的胳膊,像是在同那宫人说些什么。
百里安走近了,才发觉四皇子手上也拎着一个夹板,夹板用丝线扯着一个木偶,那木偶比两个宫人要矮半个身子,丝线绣上去的衣摆拖曳在地上。
百里安问,“四皇兄在做什么?”
四皇子这才知道他来了,回过头来向他一笑,虽然脸上仍旧有面具遮挡,但看他弯起来的眼睛,确实是在笑。
“听说是宫外的布偶戏,觉得有趣,让他们演给我看。”四皇子道。
百里安在广和宫里听过他讲话,那时他还畏畏缩缩,生怕叫人发觉。
百里安俯下身子,看那宫人牵着的布偶,称赞一声,“好精致的布偶。”
四皇子手指一动,他牵在手上的布偶胳膊就忽然抬了起来。
百里安觉得有趣,就伸手抚摸了一下,四皇子就故意逗他似的,牵着布偶从他身旁绕开。
“四皇兄刚才是让他们在演戏吗?”百里安见两个宫人拎着布偶一动不动的。
四皇子‘嗯’了一声,“你想看吗?”
百里安道,“我在宫里还没有见过这样稀奇的玩意儿。”
四皇子扫了两个宫人一眼,“你们继续吧。”
两个宫人这才拎着木偶动作起来。
百里安坐在四皇子身旁看着,见眼前两个布偶似乎在扮演着一对母女或是姐妹,前面都是温情相依,到后面忽然又如仇敌一般。最后左边那个布偶将一颗银珠子给了右边的那个,右边的则还了他一颗金珠。
百里安觉得其中有隐喻,但他又看不出来。直到四皇子手指微动,悬挂在他指尖的布偶也进了戏幕里。
百里安正看得出神的时候,那两个宫人各自拿了一把金剪出来,将cao控着布偶的丝线剪断了。一时两个灵活的木偶,都匍匐在了地上。
四皇子忽然偏过头来,问百里安,“好看吗?”
百里安都还没反应过来。
看百里安怔愣的模样,四皇子忽然将自己手上的布偶也扔到那两个布偶中,三个断掉的丝线缠在一起,看起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暗示意味。
“四皇子,您该去看今日送来的奏折了。”一旁的宫人提醒。
四皇子应了一声,临走时对百里安道,“皇弟回去吧。”
啊?
惠妃让他来陪四皇子,现在这样轻易的就要让他走?百里安从广和宫出来,都还有些不可置信。
百里安忽然想到,这到底是惠妃请他过来,还是四皇子请他过来的?
此事之后,便转眼入了冬,德妃接着那才病愈几日的惠妃,也跟着生了一场急病。玉真公主回宫陪伴左右,见到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德妃,扶着床沿哭的几乎要断气。百里安和玉真公主这样的关系,自然也是要过去看的,他前去紫微宫,见明黄的帷幕之中,德妃脸色苍白如纸。玉真公主月前才回宫来看过德妃一回,哪里能接受她这忽然的重病,在紫微宫里发了脾气,逼问伺候的宫女,说要查害她母妃的人。
皇上哪能放着玉真公主胡闹,斥责了她一顿,玉真公主一哭,皇上又心软了,加之这些年德妃与他,确实有了些感情,忽然卧床不起,他心中也不好受。皇上后见玉真公主在紫微宫里哭闹不休,也管不住她,就甩袖走了。
百里安跟在玉真公主身后,看她在宫里翻箱倒柜的寻找害她母妃的‘罪证’,伺候德妃的宫女无一不是被她喝令的跪在地上。百里安见昔日的玉真公主变成这副模样,心里也是难受极了。但这德妃确实病的蹊跷,宫中一点风声也没有,近身的宫女只说德妃癔症加重,每每在梦中说着梦话惊醒。
玉真公主询问德妃说了什么,那宫女也说不上来。后来还是在德妃的首饰盒里,翻了一个银镯子出来。
那银镯子,玉真公主手上也有一个,但后来随着年纪长大,那镯子就取下来了,虽不知收在那里,但德妃枕头下压着这一只,染着暗色的陈年血迹,绝不是玉真公主的那一枚。
玉真公主问这银镯的来历,紫微宫中伺候的宫女,竟又是没有一人能说得出来。
百里安站在玉真公主身后,看着那一只染血的银镯,莫名想起了那日在广和宫看到的布偶戏来。
他心事重重的从紫微宫出来,让汝烟替他找了几个宫中年纪大一些的宫女,问了些当年宫中的情况,一问,确实真的问了些陈年旧事出来——原来当年玉真的生母德妃,入宫时并不受皇上宠爱,后来是因为惠妃多次在皇上面前提携她,她才有了现在的荣光。
百里安心里生出一种揣测来,但他又有些不确信。正好近来长乐宫无事,他就又去了一趟广和宫。
这一回却遇上了皇上,皇上才从惠妃的寝宫出来,眉宇紧缩,出来见到百里安,还愣了一愣。
还是百里安反应的快,连忙行礼。
“安儿怎么来广和宫了?”皇上问。
百里安道,“我有些事想请教皇兄。”
皇上年老了,便喜欢看那些兄友弟恭的温情场景,听百里安这样说,面上表情就柔和几分。
百里安等皇上走了,进去看四皇子正坐在床榻旁喂惠妃吃药,只是百里安进来的时候,惠妃推了四皇子一把,别过脸来,那原本要喂到她口中的褐色药汁顺着她的嘴角滑落下来。
四皇子拿了白绢替她擦干净,也不再强迫她,抬手将药碗递给身后的宫人。
百里安踌躇的站在门口,一个宫人替他通报了,四皇子才知晓他来了,转头望着他,向他招了招手。
百里安一走进来,就闻到一种说不清意味的香气。
“皇弟怎么来了?”四皇子仰面望着他。
“有一事想请教皇兄。”百里安说完,忽然察觉到有一道目光望着他。
他用眼角余光一扫,见惠妃正盯着他的脸。这个认知让百里安一下子不自在起来。
四皇子也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我母妃要歇息,我们出去说话吧。”
百里安应了一声,同惠妃告退之后,就和推着四皇子的宫人一起出去了。
到了四皇子的寝宫,将宫人屏退之后,四皇子才问,“皇弟要和我说什么?”
百里安做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上一回在皇兄这里看了布偶戏,回去后便一直在想其中故事。”
四皇子听百里安果然提出来了,眼中深意愈发不可揣摩。
“这一回,是特地来请教皇兄的。”百里安道。
四皇子忽然道,“我以为你要问,我这双腿,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呢。”
百里安不知该如何作答。
宫里已经没有旁人了,眼前一直坐在椅子上的四皇子扶着扶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是因为他久坐的缘故,起来时,险些又跌了回去。百里安扶住他的手,才叫他站稳。
四皇子望着百里安伸过来的手,眼睫垂的更低。
而后,百里安在四皇子口中,知道了那布偶戏其中的故事——那布偶戏讲的是一对姐妹,妹妹受到排挤,姐姐郁郁不得志,后来姐姐拿自己的东西,和妹妹换了一颗金珠。
这是个极简单的故事,但百里安将此事与多年前的稍一联系,就觉得这每一个布偶,都好像应对着一个人,“皇兄是在哪里看到的?”
“自己编的。”
百里安一听,心中便更加笃定,但看着四皇子奇异的神色,他又觉得难以开口。
“你是不是想问我,舍弃掉的是什么?”四皇子道。
百里安心中若没有答案,他今天就不会多此一举的来这里。他来,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
“舍弃掉的,是我。”
百里安没想到他会将自己心中所猜想的直接说出来。
四皇子双腿残疾是假的,那惠妃将他幽禁在广和宫里,强迫他戴上金面具,也只是为了掩藏这一事实。
“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知道——这些年,我受的折磨都是为了什么。”四皇子说的是事实,若不是他见到与自己如此相像的玉真,他也不会生出这样的怀疑,更不会知道这掩埋许久的真相。
“你跟我说,不怕我……”‘告诉太子’四个字,百里安在说出来之前,想到那三个都剪了线的布偶。
如今惠妃重病未愈,惠妃的癔症则愈发严重了……
四皇子果然道,“在我杀了她们之后,再告诉太子,好么。”
那是一种商量的口吻。
百里安一下明白过来,四皇子会告诉自己的原因了。
“你——”
四皇子因为戴着面具的缘故,金箍勒在他的头上,露在外面的只有眼唇鼻。他又坐在轮椅上,这个模样,病弱的让人想到被圈养起来的牲畜。
谁人能想到,堂堂四皇子,在广和宫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