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死囚们突然发现,太常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提到过赦免的事了。随着竣工期限的临近,死囚们开始着急,他们派出代表去探太常寺的口风,得到的却只是敷衍。快了,马上,等开春,死囚们越来越不满,却还以为太常寺只是在拖工期。只有严隼没事就在雪里划些什么,写写算算,有一天大家做完活收拾东西的时候,突然听见他轻声道:“你们说,咱们现在建的这块,像不像座墓啊?”
不管太常寺的真实意图如何,流言一下就起来了,人殉,灭口,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约好的工期已经逾期,死囚返乡的意愿也越发强烈,他们再次要求谈判,这回太常寺的态度很强硬:不放。两方吵了起来,但祭坛已经建成,死囚们没有任何威胁手段,最后只能不欢而散。那段时间没人心思还在做工上,死囚们表面上做着样子,实则几个几个聚在一起小声嘀咕,太常寺也有所警惕,对工具的管理更加严格。两方看起来相安无事,谁都清楚,暴风雨正在酝酿。
只缺一根导火索。
机会很快来了。国师得知竣工,秘密来嶷山验收祭坛。那天死囚的宿舍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沉默,金五记得严隼去他屋里坐了会,聊了聊家常,最后说了一句:“山上死个把人,不是很平常么?”
暴动开始得猝不及防。要动手就得拿兵器,太常寺派人对工具严加看管,自以为平安无事,却在看到暴徒手中的冰锥时傻了眼。死囚们趁夜偷袭了国师的宿处,几个亲信簇拥着国师,被死囚团团围在中间,援军未至势单力薄,他们的声音已经有点发颤:“你们……要做什么?”
严隼道:“放我们走。”
国师一行人被堵在内室,外头的贞人受了惊动,纷纷赶来支援。打头的几个争功心切,根本不把这群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冲进大堂就要救出国师,囚犯们见了这势若疯虎的阵仗也有点怵,里应外合之下包围圈竟被冲出了个缺口。气势一弱这场仗就要输,严隼急了,厉声唤:“吴钩!”
门口守着的人已经冲了出来,贞人们注意到他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截断了。他们将会永远记住这只手——他扑上去一冰锥扎透国师后心,再补一脚踹回房里,打头的贞人砍向他肩膀,吴钩硬挨了一下,冰锥回手一挥,直接扎进了他眼洞!
没人见过这种打法。他们见过人捅肚子,砍后背,砍胳膊砍腿,唯独没见过上来就照着脸扎的,这么悍,这么毒!吴钩这一锥直直凿进了贞人脑袋里,人虽然还在抽搐,但显见是不活了。吴钩这么一阻,严隼已经从内室追了出来,看到眼窝里c-h-a着冰锥的人,居然还笑了一下,很高兴似的:“哟,监工啊,冰不冰?”
他抓着头发提起贞人的脑袋,直接摁进了大堂的暖炉里!人脸和热炭接触发出滋拉一声,严隼再拎起来,那张烙得面目全非的脸正对着太常寺的援军们。他笑模笑样地又问:“暖和点儿没?”再摁进去。如是几次,室内焦臭满溢,脸r_ou_和碎炭都粘在了一起。这地狱般的骇人场面镇住了贞人们,有人甚至开始弯腰呕吐,太常寺全线溃败,死囚们取得了暂时的胜利。按照计划,下一步他们将逃往邻近的鄢国,自由仿佛唾手可得。
但死囚们不知道,他们就像陷进网里的人,迈出一步,整个人就身不由己往前扑了。
第十五章 。
冬天天黑得早,不过申时,屋里就已昏沉沉一片。
没人掌灯。李福田蹲在地上收拾他的衣服鞋袜,赵德才和金五躺在床上,像是睡了。李福田把衣服一件件整齐叠好,再拆开,正要重新叠的时候,门被笃笃敲了几下。
即使是昏暗中,也能看出他的脸煞白一片。门又被敲了两声,有人念他的名字:“李福田。”
李福田喉结上下滚动,狠狠喘了几口气,咬牙站起来。他软着腿磨磨蹭蹭地出去,刚露头就被一棍放倒,接着是人体被重重击打的闷响。含混不清的惨叫传到屋内人的耳朵里,却更让人心惊r_ou_跳。
李福田很快就不动了,他的肠子流了出来。严隼笑微微地站在边上看着,那种带点兴奋的眼神看得人骨子发冷。吴钩敲了敲门,借着光,念手上的字条:“赵德才。”
金五最后一个被叫出去。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哭得嗓子都哑了:“严哥……严哥我没有,你饶了我吧严哥……”严隼的眼神让人看不透,他像是很享受生杀予夺的快感,任金五哀求了一会才慢慢道:“小金子,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金五哭道:“我想活着……”
严隼蹲下看着他,轻声道:“除了这个。”
金五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脑子里一片混乱,不住地哭求:“严哥你别杀我……他们叫我我没去,我真没有……”
严隼笑了笑,拍拍他的脑袋站起身:“我记得你不会抽烟是吧?我屋里有盒好烟,过会来拿,自己学着抽。”
“小金子是我的人。”他目光扫过一扇扇紧闭的门,门后的人噤若寒蝉,“跟太常寺勾结的都有谁,我这拉好单子了,先动这一个屋。福田儿和小赵摆一天,该怎么办,自己掂量。”
他们没走成,因为马死了。严隼本来不想赶尽杀绝,他把贞人聚在一起,派自己的人轮班巡视,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他们赶到时,马已经被杀得只剩十几匹。谋杀者根本就没想着要逃,沾着马血的匕首在自己脖子上一抹,热腾腾的血烫化了积雪,露出地皮。
手下忙着收拾一地狼藉,严隼盯着倒毙的马尸,不知道在想什么。很快有人清点好了数目,回报上来:“死了三十二匹,手法利落,救不了了。幸好咱们来得快,还剩十六匹没来得及杀。”
严隼嗯了一声,顿了顿,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宿舍的钥匙今天轮到谁管?”
那人道:“好像是小三哥。”
“回去问他在不在手边。要是不在,从外边用铁链子把门拴上。”
手下有些疑惑,但依然照办了。事实证明严隼是对的,他对于权术有种天生的敏锐嗅觉,这种敏锐将在今夜为他扳回整盘局势。
是夜,一个死囚从梦中惊醒,满室血艳艳的红,屋外隐隐嘈杂。他升起不详的预感,轻手轻脚地下床,将糊窗纸撕开一角,竟觉不出风冷——窗外半边天空都被烤红,空气烫得惊人,业火燎天,恍惚中如同漫天雪粉在焚烧。
但他知道正熊熊燃烧的不是雪粉,是羁押贞人的棚屋和人的血r_ou_。
火烧到了次日。死囚们从同伴七零八落的叙述中拼凑起了事情的经过,昨夜贞人试图反叛,却被严隼的人纵火困在了屋里,活活烧死了。还有更触目惊心的细节,据说严隼特意吩咐留一个门不要放火,命人持械守在门口,等贞人被烧得受不了往外冲的时候就挥刀抡木奉打回去,今早看时棍子上已积了厚厚一层血痂和碎r_ou_。他们不敢想象那些飞蛾扑火般往外冲的贞人们死得有多绝望,这种心理折磨唯一的意义就是震慑,像仍在燃烧的大火一样,让恐惧在死囚间无声蔓延。
晚上,李福田和赵德才被叫出去杀了,没有一点反抗,像两头被宰的牲畜。严隼公布了他们的死因:勾结太常寺。那十六匹马是太常寺故意留的,贞人们偷偷散布谣言说是严隼杀马,他只想带他那十几个心腹逃跑,当时没跟着劫国师的人都将被扔下顶罪。有人信了,就可以里应外合,趁机杀光严隼一伙。
叛乱最终平息,但一切并未结束。
十六匹牲口用棕色瞳仁瞪着人,烧焦的尸体被推入人殉坑,身披祭祀黑袍的死囚手上滴着血,国师终于露面,神情怯懦畏缩。
严隼说:“太常寺来催了,得把国师送回去。”死囚们鸦雀无声。他们盯着国师看,他的神情有些异样,身形也胖了一圈。他们想到捅进国师心窝的那一锥,目光闪烁。
“马不够。去送人的跟着我骑马,想走的自己走。”
底下沉默了一会,有人说:“严哥,交个底。”
吴钩想说话,被严隼抬手拦住了。他说:“人是假的。”似笑非笑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人脸,“够胆的来。”
几个亡命徒跟他走。金五抹不开面子,犹豫着也要去,严隼道:“小金子,你可得了吧。”含笑的样儿,跟他俩刚见面一样,“你念过书,死了怪可惜。”
金五嗫嚅片刻,说了实话:“严哥,你不骑马跑啊。”
严隼笑笑。马无心地踢着蹄子,鼻孔喷出白气。他打量着苍寒山色,看似不着边际地道:“等开春了,这景想必很好看,你可以对着吟诗。”
金五还想说什么,严隼摆摆手,示意无需多言。黑袍的衣袂在风中纷飞,严隼眯眼看了看天色,拉下衣帽掩住头脸,扬手挥鞭:“驾!”十几个人渐行渐远,不多时成了散落的小黑点,消失在嶷山的迷蒙风雪中。
吴钩开会回来,正看见严隼倚着墙抽烟,眼里凝着重重y-in翳。门响让他一下从往事中惊醒,扭头道:“怎么样?”
“不好搞。”
严隼笑了一声:“太常寺怕不是要疯。”他又抽一口烟,道,“那几方嘴巴还那么严?”
“反正咱们又不是最急的。”
严隼不置可否:“按理说该早点跑路。”
吴钩道:“可是我严哥还想浪一浪。”他望着严隼笑,“你不是金轮大法王,铁血严教主吗?国师都杀了,你怕什么?”
他是单眼皮,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带点戏谑的模样,和平日里的y-in郁截然不同。严隼被他的笑感染了,神情也明快起来:“万一咱俩死了,你家翠儿能顺带给我收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