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挪到栈道尽头,和玉满足得像征服了一座山:“怎么样,景好看吧?”
周容环视一圈,道:“只是这鲶鱼精太丑了。”
和玉大乐:“人家是锦鲤好不好?”他笑点极低,哈哈哈哈哈乐了半天,擦着眼泪道:“不过我也觉得丑,尤其那个灯,跟要渡劫飞升一样。”
周容怂恿道:“要不咱俩把灯砸了吧,为民除害。”
和玉斥道:“你这人怎么蔫坏呢?”弯腰捡了粒石子,塞在他手里,“砸,带我一个。”
周容掂了掂,嫌轻,从荷包里取出一锭银子,瞄好了,一使劲掷进了鱼嘴里。俩人紧张兮兮地等着,听见“啪嗒”一声,红光乍暗,跳动着挣扎了一会,寿终正寝。
两人相对坏笑,扰人的红光没了,才显出天地的清净轮廓。和玉已经没有刚开始那么胆小了,索x_ing席地坐在栈道尽头,两条腿垂着晃啊晃。栈道太窄,两人并排坐不下,周容于是坐在他身后,和玉往后一仰就能舒舒服服靠着他胸膛。
天风纯净,星子无垢,抬头是天,低头也是天。
真好看。
俩人静静待了一会,突然听见底下扰动,隐约是问鱼嘴灯怎么不亮了。和玉笑死了,拉着周容道:“快跑快跑,他们来抓了。”
畏罪潜逃没成功,他俩笑得腿软,跑也跑不动,在栈道上被逮了个正着。那人喝道:“大胆小贼,竟犯到王府头上!”
周容举手投降,还是止不住地笑:“天地良心,这灯太丑了,我俩只是来砸了它。”
那人勃然大怒:“王爷亲自挑的琉璃灯,也是能砸的?来人,给我拿下!”
和玉笑道:“我都不心疼,你倒cao心了。”
那人听出声音,目瞪口呆:“小、小世子?”赶来抓贼的仆役扑通跪了一地,和玉没理,去牵周容的手,对他一笑:“你还觉得哪里丑,随便砸,反正是我家。”
再见他是十几日后了,这回是赴饭局,十余举子高声谈笑,和玉却一眼望见他。还是那样,不远不近吊在人群后面,面上笑意七分温,三分凉。为首的举子和玉认得,当头拦住,笑问是何饭局,答曰同为宋大人门生,联络下感情。
和玉觑着周容,周容笑吟吟回望。和玉对为首举子道:“我想把此人劫了,可好?”
周容乖乖跟着他走。和玉心里美滋滋:“咱俩去哪玩啊?”
“不知道,还劫人?”
和玉厚颜无耻地道:“对啊,你快想。”
彼时天色正好,春水汤汤,江阔潮平。周容想了想,笑问:“会划船么?”
租了一叶船,摇摇荡荡上了江面。和玉实在没做过此等劳役,空握着桨不会用劲儿,船在水上团团转,像追着尾巴咬的狗儿。眼见一桨没划对,船冲着江岸直撞过去,和玉吓得闭眼受死,周容在边上凉凉道:“傻东西。”
船头磕了一下,也不很重。周容手把手慢慢教,船变成了跛子,虽然一脚深一脚浅,好歹是能走了。和玉船划得不怎样,兴致倒是极好,一会儿嗖嗖嗖划得飞快,大叫着“浪里白条”,一会又要捞鱼,当然是抓不到的,可他也不懊丧。
近黄昏时候,租船的生意愈发好了,江面蒙蒙,渔火点点。两人停了桨,任船慢悠悠飘着,懒懒看风景。偶尔有划近了的,周容就吹声口哨,远远地扬水泼人家,船上是一对年轻男女,既惊且笑,嘻嘻哈哈地泼回来。
和玉道:“你认识?”
周容坦然道:“不认识啊。”
和玉还不好意思,周容就笑着扯他:“你也来,我一个人泼不过他俩。”
高高挽起袖子,和玉也加入战场,你来我往泼得不亦乐乎。正专心泼着,猝然被扬了一脸水,淋成傻呆呆一只落汤j-i,和玉扭头要骂,兜头又是一捧水,罪魁祸首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和玉疯得全身s-hi透,入夜时分江风渐凉,两人于是掉头往回划。周容怕他冷,抱在怀里焐着,和玉瞧瞧过往行船,突然道:“哎,这些船上怎么都是一男一女啊。”
周容忍着笑,装作也才发现的样子:“真的啊,不会都是情侣吧?”
和玉刚要表示赞同,突然转过弯来了,面红耳赤地用胳膊肘顶他的腰。
周容笑着躲:“欺负我做什么。”
和玉不吱声,脸红红地怼他。闹了一会,才道:“那别人看见了,怎么想咱俩。”
“什么怎么想。”
“俩男的。”
周容就笑。和玉感觉颊上被软软地蹭了一下,耳边的人低声道:“男的就男的。”
和玉很迷他。真在一起了反而没有暧昧时美好,他俩总吵架,和玉也慢慢发现这人毛病一点不少,但不管吵得多厉害,他就是没想过要分。旁人看来总是不解,周容没钱,不百依百顺,也没俊到颠倒众生,你和玉堂堂世子,究竟看上他哪儿?器大活好么?
和玉在心里说,你们不懂他的好处,他的有趣和迷人只有我知道。他像牛皮糖一样贴着周容,数年如一日地崇拜他,恋慕他,痴迷他。他甚至会觉得庆幸,像仓鼠把最饱满的一粒花生塞进了嘴里,这么好的男人是我的了,真像做梦一样。
现在梦还没醒。他躺在他喜欢的男人腿上,吃喂到嘴边的果仁儿。
周容闲闲道:“不气了?”
和玉眨眨眼睛:“诶?我气过吗?”
嘴里又被塞了一粒果仁,香得很。和玉吃得快,周容慢慢剥供不上,就被他嘲笑为手笨,抓了一把自己剥,间或喂一粒到周容嘴里。
周容一边剥,一边道:“刚才来了请帖,宋大人说要聚一聚。”
“哪个宋大人?”
“我老师,宋小书。”
和玉立刻提起警惕:“他怎么又来,他要干嘛?”他腾一下坐起来,“爷爷之前还说和他吵得很凶,他怎么这时候叫你聚?”
周容道:“他们年年都要聚的。”
“那你外放的时候怎么不叫你,这时候想起来了?”周容还要解释,被和玉打断,“这伙人不安好心,你不许去。”
“不联系老师,也不交结同乡,我自己一派么?”
和玉道:“咱俩一伙啊!你不是也说,汉人不喜欢你,总骂你吗?他们看不起咱们,咱们干嘛要热脸贴冷屁股,端王府什么都有,犯得着求人么?”
周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摸摸和玉脑袋:“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等我袭了爵,谁的靠山也没有你硬,这些人不理就不理了,说不定到时候他们还要求你。”和玉凑过去,亲他的脸,“你跟我一个人好就成。”
周容沉默片刻,眼里不知名的情绪在翻涌。过了好久,他才低声道:“你不懂。”
“世上只有一个和玉,但是有很多很多个周容。”
夜里,和玉已经睡了,周容睡不着,就起来走走。
一晃神的功夫,人已经在书房门前了,好像他本就想来似的。周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也没想。
他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冷气,带着淡淡的霉味。书多的地方总是如此。皑皑积雪映进屋内,白晃晃,亮堂堂。
周容挑起灯。桌上摊着本薄册子,讲的是各地风物,多有臆测。他拾起册子,封皮已经掉了,书页旧得发黄,很脆,页眉还有他几年前的批注:“胡说八道。”
恣如奔马,他当时可真轻狂啊。
墨干了,他添点水,慢慢磨。等磨好了,铺一张宣纸,开始临那四个字:“胡、说、八、道。”
周容握住笔,其实很难握得住,他得拼上全身力气才行。那个“胡”字起笔藏锋,纵意斜提,映带连波,他照着临。
柔软的笔尖在宣纸上一蹭,笔杆就斜了,手没劲儿。他要调锋,手指却僵得不听使唤,笔下一滞,宣纸上洇开一个奇丑无比的黑点。
他没办法,只能不管笔锋,径直往上斜拉,没轻没重,板滞如幼童。他按这个法子一路写下去,起笔偏,收笔飘,左歪右斜。他必须得写得很大,才能看得出是哪四个字。
一字字写完,周容端详着纸上狗爬一样的笔迹,说是幼儿习字都抬举了。二十年前,我也没写成这样,周容想。
但他没法。他尽力了,每一笔,每一划。
他再也写不出那样的字。他的手废了。
周容把字纸折一折,放在蜡烛上点着。这事没法声张,像给主人揍了的狗,得忍着。
不能让和玉知道,他要哭的;也不能让旁人知道,要被嘲笑。他得瞒,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不知道能瞒多久。
纸烧完了。蜡烛倾着,红泪滴下来,砸在他手背上。
周容入迷地注视着,觉不出疼。
次日和玉起来,发现屋里挂着的字画没了。堂屋里一副“扫门者,四时风”,周容往日极得意的,如今也消失不见。
他问:“你怎么给收起来了啊?”
周容笑笑:“总挂着积灰。”
第二十六章 。
顾文章去拿他姐的东西。
他是被他姐养大的,没爹没妈。也许有,但他姐没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