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枚玉佩,精致小巧,想必是被藏在了枕头里,搜身的人也没查出。仆役左右看看无人,颤抖着手捡起玉佩,细细端详。丝丝气流贴着地皮汇成风,掀起积着的冷灰。墙头灰鸟扑棱棱飞起来,“嘎”地大叫一声,粗哑刺耳。
仆役额上渗出冷汗。
冯陵意行至慎独堂对过,正撞见悉罗桓。后者面无表情,身边簇着几个军士,都不是熟面孔,像保护,又像监视。自然是说不得话,两人只对视一眼,便擦肩而过。悉罗桓行色匆匆,转个弯就不见了,冯陵意回想着他刚才的眼神,慢慢进了慎独堂。
甫一进门就嗅到药味,堂中极暖,像是主人畏寒。几日不见,端王精神差了不少,面色蜡黄,衰朽之气连锦缎绮罗也压不住。赐了座,端王刚要开口,猛然涌上一阵闷咳。亲侍急忙围过去,拍背喂水,百般殷勤,端王却不领情,抄起摆件就砸:“狗东西,显着你能了?滚!”
侍从见他动怒,吓得扑通跪地。端王捂着嘴兀自咳了半晌,方勉强压住,挥手道:“把、把东西给他。”
物件呈上来了,是高棣的玉佩。
从冯陵意这递出去,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他手里。
散落的拼图一块块拼了起来。
玉是谁的?冯陵意告诉端王,是高棣的。
在哪找到的?仆役告诉他,在左思存的遗物里。
高棣的东西,怎么到了左思存手里?悉罗桓递上的口供里,左思存的同伙招认说,是周容给他的。
没人能将高棣、冯陵意、仆役、悉罗桓和左思存同伙这五人同时摆平。几人的回复环环相扣,互为佐证,共同勾勒出清晰的事件链条,周容送玉一事已确凿无疑。摆在端王面前的,只有一个问题了:如果真是周容从中作梗,他究竟做了些什么?
最关键的这块拼图,将由端王亲手拼好。周容与高棣过从甚密,收到左思存的请帖,受辱于人负气离府,几日前宋小书的造访,种种线索遥相呼应,共同指向了一种模糊的可能。
只差一点点了,端王离想透关键还剩一步。推了他一把的,是一句看似无心,实则狠毒之极的话。
左思存上书那日,冯陵意起身,对着端王深深一揖:“夜长梦多,不如早定乾坤。”
Cao蛇灰线,伏脉千里,最终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最后一块拼图也终于拼上。
高棣为什么要送玉给左思存?因为他急于登基,想借力倒逼端王立他为帝,稳定局势。
而周容的身份,就是二者间的掮客。他利用左思存的报国之心,博取高棣信任,争拥立之功;同时又想好后手,早早找了替罪羊,等情况危急,端王放低姿态恳求他时,才站出来平息事态,借机上位。
里通外敌,养寇自重,他是灭火者,也是纵火的人。
自觉命不久矣,因而越发多疑的端王,终于落入了精心设计的逻辑陷阱。
他问冯陵意,太子根本就是装傻,对么?
那人跪在他面前,低声道:“臣失察。”
“不怪你,他们两个合起伙来,本王也算计不过啊。”端王惨笑着,摇摇头。从敲定送信的人选开始,他一步错,步步错,几日前庆功宴上的褒奖,如今字字化成了剜向心口的刀,大声嘲笑他众叛亲离,识人不明。周容接过他赐的酒时,心里作何感想呢?觉得他终于老糊涂了,着了道儿吗?
可端王已经老到连大发雷霆的力气都没了。衰老是一瞬间的事,去年他还能洗冷水澡,今年就一点凉都受不得。端王引以为傲的精力一下子被上天抽走了,他不得不承认,堂堂端王也和普通人家的老人一样,疾病和死亡不会饶过他。汉臣上书那几日,他几乎夜夜不能成眠,骨节肌r_ou_处处都痛,跟人说着话,不自觉地就打起瞌睡,什么事要是不写在纸上,转眼就忘了。
他咳着,拉风箱一样喘着,但他不能倒。荣郡王不成器,和玉又胸无大志,偌大端王府,全靠他这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撑。端王没有时间惜才了,也没有时间感伤被至亲背叛,在最后的时日,他必须替子孙扫清一切隐患,把可能的敌人统统带到地底下。他恐惧,因此残忍。
端王说:“这两个人,本王不能留。”
冯陵意垂眼,声音冷静无波:“是。”
端王看他一眼,面部表情变得柔和了些:“说来多亏你提前埋了步棋,要不然,今日之劫还真不好办。”
“王爷要动那孩子么?”
端王若有所思地轻叩椅子扶手,没回答。侍从已站了半天,见机递上手巾、丸药和温水,到服药的时间了。
第三十八章 。
高棣再见周容时,并不知道这是最后一面。
周容在书房里等他。人明显瘦了,有几分憔悴,精神倒还好,很沉静的模样。看见高棣进来,笑了笑:“冯先生不在?”
高棣小心掩好门,在他对面坐下,低声笑道:“给他知道,又要发作我,可难哄了呢。”
周容莞尔。盏中新沏了热茶,澄澄漾着波光,他望着沉下去的几叶,道:“以后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好呀,才登基翅膀就硬了,老师要伤心的。”
“那倒不是,是我的缘故。最近风头太劲,杀业太重,也该急流勇退了。”他看着高棣错愕的眼神,轻声道,“等殿下即位,小人不要别的赏,只求一道旨。”
高棣立刻道:“你只管说。”
周容但笑不语。过了会,道:“不过小人此次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事。”
“前几日群臣上书,殿下想必有所耳闻。”见高棣点头,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慢慢道:“此事虽结,但小人回去细细琢磨,却另有些发现。”
“容我妄自揣测——先皇之死,恐怕非殿下所为。”
高棣愣住。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如果、如果是真的……那折磨得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弑父之罪,竟就一笔勾销了么?梦里攫住他的地狱血海,忿怒神祇,种种可怖景象,终于可以消散了么?
像被小山般背包吓得两腿发软的旅人,背起来才发现包里装的竟是棉花。好一会,高棣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怎么说?”
“因为谁都料不到。殿下行事前不曾说与任何人,谋者就算机关算尽,也决计无法猜到。殿下,您是个变数。”
高棣抿抿嘴,道:“我没懂。”
周容垂眸,温声细语:“初次见面我就说过,您该是稳赢的局面。殿下,若我所料不错,您所历诸般波折,都在有心人cao纵之下。”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呢?就在王爷投毒前夜,假国师到了邺城,但凡早一天,或者晚一天,他都不会淌这趟浑水。只有恰好卡着点到,这条暗线才有用,你明白吗?”
不等高棣回答,他又道:“好,一点巧合说明不了什么,那我说另一个发现。我联系僧人的时候,那日在昱合门当差的小和尚说了个细节:那一班本不该他当值的,是当值的苏校尉执意换班给他。我查了一下,这位苏玉成苏校尉跟云党骨干有姻亲关系,如果他不换班,顾校尉也不会被扯进来。这是第二个巧合。”
“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幕后黑手的存在,那他只留下了这两个破绽。不,说破绽还不够确切,是‘匠气’,雕琢的痕迹。但是殿下,从这两点是抓不住什么的。”
高棣只能点头。
周容笑了:“所以需要一个入手点。您别忘了,如果某件事不发生,那么上述所有铺陈都将毫无意义。”
高棣喃喃道:“父皇的死?”
“对。他必须精确地死在那一天,埋下的暗棋才能被扯进谋害先皇这滩浑水里,换句话说,布棋的人已经知道了先皇的死期。”
周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诱导般放轻声音问:“殿下,如何精确地掌握一个人的死期呢?”
所有线索螺旋一般在高棣脑海中高速飞转,搅得他的世界乾坤颠覆,山河倒置,星子陨地,长河冲天。浑噩混沌里,终于破出一线光:
“……谋杀他。”
吐出这三个字,高棣只觉全身力气都被抽空,失神般瘫在椅子上。
他明白了。父皇不是他杀的。那一夜帷幕拉开,所有卒子都已就位,登场表演。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冥冥中剧本早已写好,一切都是必然,只有他高棣这一个彻头彻尾的偶然。
高棣不受控,因此父皇的死这步杀着,绝不会交由他完成。
这就是周容的逻辑。
高棣慢慢抬起眼,声音哑得厉害:“所以,只要追查谁杀了父皇,就能掀出那个布局的人。”
周容点点头,用指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这只是一个范围。”
“还有一个呢?”
周容一双眼弯了弯:“殿下忘了么,当日二殿下逼你喝毒参汤,是谁通风报信呢?”
“悉罗桓,我,冯先生,也速齐。”周容依次说出四个名字,交叠着再画一个圈。他指一指两个圈重合的地方:“殿下,不就是他么?”
高棣盯着那块水渍,一字字念出了嫌疑人的姓名:
“悉罗桓。”
为了见这一面,周容顶了多大压力,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情况很不好。
立功后端王赏赐慷慨,恩宠不断,难免遭人眼红;周容x_ing子清高,不喜交游,风言风语就起来了。端王心知肚明,给他放了几天假,嘴上说让散散心,其间意味却颇耐琢磨。恰逢上书事毕,端王着手处理出殡事宜,府里忙得团团转,周容却赋闲在家,几乎就等于被停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