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说:“好呀,什么时候回来?”
丹拓没有马上接话。男孩从沉默里嗅到异样,转念间得到了一个可怕的答案,他突然烦躁起来,不断用手指抠弄两本新书的封面,把边角抠得坑坑洼洼,指甲里塞满了细碎毛躁的纸屑。意外一个吃痛,指尖被页边划出个口子,血珠泡在窄窄的伤口里,既不往外冒,也不往回缩。
裴元把手指塞进嘴里,舔掉腥味的血,狠狠对着伤口咬,血迸了他一嘴。
“做什么?”丹拓皱眉。
裴元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你能回来吗?”
杀手说:“我杀了很多人,接下来还要杀很多人。我不能一直在这里。”
裴元把书扔在脚边,尖叫:“我不管!你回来!我不管!要不然你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把我的尸体扔到火化炉里去!”他歇斯底里地怒吼,杀手从没见过他这样任x_ing。
丹拓把车子停在路边,男孩气势汹汹地瞪他,瞪着瞪着眼眶红了,眼泪汹涌地流。
脚边的书被捡起来,丹拓拍掉上面的灰,放回男孩的手里:“如果我不回来,你可以继续读书,考大学,工作赚钱,程西能帮你。”
裴元的眼神顽固地抓住丹拓不放。他要一个答案,要真话。他不能示弱,哪怕其他人对我说谎,你不用对我说谎,你说出来,你告诉我,你不要我了,我不是你的义务,能做的你都做了,以后会有人接盘。他知道丹拓能明白,这是个质问。
杀手沉默片刻,回答:“答应程西的工作我马上就要做完了,但我不想杀你。”
裴元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从来没有打算过杀了我,对吧?”
“嗯。我不会杀了你。”
“杀手应该有契约精神。”
“我们没有契约。我没有收你的钱。”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要骗他?丹拓的心里没有答案。他当时真的没有多想,他看着这个男孩,只是看到了更多没有在战场上活下来的童子兵,只是想起在战争里被爆炸袭击死亡的兄弟姐妹。他刚来中国的时候觉得这里的孩子比缅甸的孩子幸福,后来他发现原来每个国家都差不多,到哪儿都是被遗弃的灵魂,都是被不幸和死亡威胁的生命。
裴元不算最不幸的那个,他有很多值得羡慕的东西,比如健康的身体、读书上学的机会、良知朋友……但是丹拓无法忽视,哪怕是微弱的不幸也是不幸,哪怕只是啜泣也是在哭,并不因为没有嚎啕喊痛,就不值得让人关注。裴元有获得幸福的机会,他比那些缅甸的孩子有更大的几率获得幸福。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只要他努力,他也会有幸福的。他只是需要时间。
杀手并不是存心骗人,他很少骗人:“对不起。”
裴元绝望了。“对不起”是个死胡同,话说到这里就不能再说下去了,前面是死路了,走下去只能撞墙流血,受伤的最后是他自己。这个世界上有的人撞上南墙也不回头,有的人见了棺材不掉泪,可裴元做不到,他心里还有对这个人的爱意,他不想看到流血受伤,不想大动干戈,如果丹拓因此厌恶他,又何止一个“对不起”可以挽回?
丹拓松开他的安全带,裴元扑进杀手的怀里。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除了拥抱以外,他能要求的东西几乎没有。他想,我应该死在被狗咬的那个晚上,现在也来得及,立马下车,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挥手再见,等车子开走了,他可以躺在马路中间等哪个酒驾卡车司机过来帮忙在他身上碾一道,就完事了。死得尊严,窝囊都留给陌生人。
他想,我可以现在告诉他,我喜欢他,我爱他,他是我的初恋,是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本来不想说,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很奇怪,他只会觉得我是个不懂感情的小孩子,他也不会喜欢我,可小孩子的感情也是感情,难道我没有资格爱一个人吗?
裴元一张口满嘴都是眼泪鼻涕,又咸又恶心,他越过男人的肩膀看到自己倒映在车窗上的样子,涕泗横流,塌鼻子塌眼睛。什么尊严,什么大方,扯淡,空谈!
他泄气了,自己对自己露出空泛的笑容。
“不要哭。”丹拓拍拍他的肩膀:“我欠你一个人情。”
裴元故作轻松地笑:“好啊。让我想想我还想要什么。”
他握着丹拓的手,靠在丹拓的胸膛上,外面奔驰而过的车流声像从远方而来,而丹拓的心跳沉稳有力。他突然意识到这种亲密感有多难得,丹拓不喜欢拥抱,杀手有杀手的安全距离,越过这个距离了,丹拓会紧张,会不自然。裴元也很难和人亲近,通常他需要花很长时间信任一个人,拉近彼此的距离,但他和丹拓认识不到两个月。也许以后他再也不会在其他人身上获得这种亲密感,裴元有一种预感:没有人能像他如此接近我的内心深处。
“我不想要什么,我只想把自己给你。”裴元低声说。他不确定丹拓能听到。
杀手想了想:“你的x_ing命归我。除了我以外,没有人包括你自己可以动你的命。”
裴元被眼泪冻得冰凉的脸温暖起来,皮肤表层随之升起的燥热撑得他胸口满满的。嘴巴突然变得很干,在理智完全流失之前,他听到自己说:“为了我,你要活下去。”
“咦,好r_ou_麻。”
阮爱叼着的笔从嘴里摔了出来。她拍了拍胳膊上的j-i皮疙瘩,图书馆强烈的冷空气让人汗毛直立。不巧她忘了带外套出来,只能无限地续热水,一个小时上了两回厕所了。还有更糟糕,裴元的故事比热水更有尿点,她兴致勃勃地端着纸杯,露出夸张的表情。
“他不想你再自杀,或者再找别人来杀你,看起来他还是挺喜欢你的,至少不讨厌你。”
裴元臊地挠头发:“他说完那句话,我就完了,彻底不行了。”
“你不借着这个机会表白可惜了。”
“算啦,现在也够了,他喜欢我,虽然不是那种喜欢,但是能得到他的喜欢已经难得。”
“但是他走了之后你怎么办?回叔叔家吗?”
裴元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程先生说他愿意资助我上完大学,只要我能考上大学。他们公司本来有资助贫困生的慈善项目,高中前我可以先住在程家,上高中就去寄宿。”
“这个接盘我给满分。”
“丹拓一句话,我得把后面五六十年都考虑起来。”
“You play, you pay。”
“没听过。”
“汉尼拔。程彦后天出殡,报纸上说,程家的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现在局面很动荡,股价也不好,你住在他们家会不会有危险?”
“和我没有关系,我住在程西的私宅。”
“他们家大吗?漂亮吗?”
“还行,不错。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说个你不懂的台词。”
阮爱的担心到了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裴元这样下去要出事,她想。
裴元不把危险当危险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失去,但阮爱隐隐感到害怕,裴元已经脱离了正常人的生活轨迹,他实际上生活在一个血腥暴力、暗潮汹涌的环境里,而不健康的环境带来的肯定是不健康的人格,裴元现在不觉得,以后他会不会后悔呢?
这个傻小子也许会单纯地把它归结为初恋失败的后遗症。
第14章 他杀了我的孩子,我也杀了他的孩子
程彦出殡的规模很低调,不像他父亲去世时全城瞩目。
即使这样葬礼还是出了个小意外,棺材店给程彦打了一口木棺,用的是好木头,但是做底板的时候木料不够,底板做得很薄。运送遗体的路程颠簸,把底板磨坏了,四角缺损,棺材放不平。程老太太看着那口破棺当场晕了过去,程西主持大局,让人临时拿石头报纸把四个角勉强垫了起来,并且在殡仪馆门口立了个巨大的告示牌——“棺材不稳,请勿触碰。”
所有人都知道程彦的棺材破了。程西指天划地地说要把棺材店告破产,他决不允许任何人侮辱他哥哥。当天程家发了律师函,棺材店老板立刻登门道歉,谈了半天官司又不打了。
闹剧结束后,程西把母亲送回医院。他的车子被动了手脚,刹车失灵,三条命差点赔进去。司机是个机灵的老手,车子缓慢降速停在了路边,程老太太和程西无恙,司机受轻伤。警察在现场取证后迅速反应,抓了程家的一名高管,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还是程西把他提拔起来的,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弄死自己的老板。
同日,程西宣布暂时兼任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
“今天有人从25楼跳下来差点把我砸死。我前脚刚进门,他贴着后脚跟摔下来,要不是有个保安在旁边,我现在就是一张r_ou_饼!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死得难看他们很高兴?”
“你在大开杀戒,人心惶惶是正常的。”
“我又不是要把所有人都杀了。”
程西说得很理所当然,像这事和他完全没有关系。他缩在椅子里,受了巨大惊吓的样子。警察刚刚来过,他一会儿哭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又颓丧着脸,衣领袖子上抹得全是鼻涕眼泪,警察虽然不完全相信他的胡说八道,但是有女警在离开之前安慰他,希望他不要有心理y-in影。当时丹拓藏在墙角,隐忍笑意没有揭穿。程西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他没有愧疚之心。
在这个节骨眼上,愧疚之心也不太合适。程西害怕的不是有个人从他头顶砸下来,他害怕死得难看,他是要面子的人,他要死得有尊严。但是杀人过多难免有这样的恐惧,看着程彦的死,看着头顶砸下来的r_ou_饼,程西很难不被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