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犹在耳 作者:江亭【完结】(18)

2019-06-17  作者|标签:江亭

  丹拓回答:“坐好低头。”

  程西才看清楚前面的形势,一辆运送原木的平板车挡在了前面五十米不到的地方,整齐粗壮的木段摞成两层楼高,每根长度至少有十米,粗的比卡车轮胎的横截面还大,这座堡垒沉沉地压在后车板,让程西胆战心惊。不好的预感升起,他怀里的枪越坚实,心跳就越失速——

  “会撞车!阿拓——”

  丹拓咬牙将油门踩到底,方向盘一转,车后尾甩出九十度弧线车子从那堆原木下滑了过去,车头直接撞在卡车右侧!

  程西差点吐出来,身体随着疯狂的车速直接甩在门上,脑袋正好磕到门框,安全带紧紧勒着他的胃,以防他从座位上被扔出去。64式细长的枪管支在他的耳边,如果再多往右移两寸,他的眼睛就被戳瞎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叫:“说了会撞车——”

  句子另一半卡在嘴边,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恐怖的场景——就在他的身侧,卡车被撞歪,无数横木顺着猛烈的撞击力脱离厢槽飞了出去。日光有一瞬间的黯淡,这些遮天蔽日的怪物,它们巨大可怕的身体在空中滚落,轰隆的闷响罩顶而来,如雷贯耳,程西眼见整根粗木揽腰落在那辆追击他们的轿车车顶,可怜的小车在它身下像块三明治被压得又畸形又扭曲。车顶完全塌陷,两端微微翘起,直到程西瞥见完全变形的司机尸体,喜悦从心灵深处升上来。

  丹拓拿掉身上的安全气囊,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接二连三的撞击声由近及远拉开,有车子尖锐的鸣笛声、玻璃破碎声、翻车声在杀手的脑海里虚构出无限的画面。

  这些画面太熟悉以至于他能记起每个细节,曾经在家乡的山道上,敌人夜晚从山壁下攀爬上来偷袭,士兵们打空所有的子弹,手上连一块铁片都没有了,大自然给他们提供丰富的武器素材。石头、木段、蜂窝......这些古老的、经典的兵戈具有现代战争没有机会欣赏的美。

  “闭眼!”程西咋呼的声音响起。

  丹拓本能照做了,砰的枪响落在他耳边,他好奇地抬起眼睫毛,程西开枪把卡车司机s_h_è 杀在车门边,血溅满了车窗,像瀑布倒悬在车顶。丹拓轻轻叹气,重新发动车子,轮胎高速转动起来,他们从狭窄的卡车侧身勉强挪开重新走上正道。

  后视镜里狼狈不堪的木头、轿车、尸体散落一地,直到地狱般的景象越来越远,程西收回目光,注意力放到自己流血的肩膀上。他扯下衬衣给自己做了简单的包扎,因为扎得太紧导致肩膀血流不通畅,有点喘不上来气。车窗倒映出他苍白失质的脸。

  “等我把那个疯女人解决了……”程西压抑着怒火说:“疯子,这些人都疯了,不要命了。他们只想着权力、权力,钱、钱……但是你知道吗,阿拓,我告诉你,我有资格说这个话,他们没有,我有。权力和钱从来不能成就事情,最多只能把事情变得容易。*”

  杀手沉默地把车子拐上大路。车窗上的血看起来非常可疑吓人,他从置物柜里扔了条抹布给程西,示意他擦擦车窗上的血迹。程西照做了,他一边劳动一边唠叨——

  “这是失败,教育上的失败,这些人根本没有学到对的东西!思想和意识上的错误,你明白吗?他们只看到怎么过好这辈子,怎么投机取巧地把生活弄得简单点,不仅因为身边人这样,爸妈也是这样教育他们的,这就是家教不重视!家教失败!我绝不会这样对我的宝宝!”

  他焦虑起来就会说很多话,以至于到后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丹拓在他身边的时间非常长,足以了解这个习惯。他放任程西用嘴巴来缓解自己的压力。

  程西从丹拓紧绷的面部表情上看到更多信息:“你……担心小蜥蜴吗?”

  杀手终于说了上路后的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他不会有事。”

  (*权力和钱从来不能成就事情:出自康德《论教育》第9卷 序言)

  车子停在医院大楼后门,丹拓仰头望向顶楼,把小提琴盒拿出来。

  “等保镖都到了你和他们一起上去。她想要的是你,不会轻易杀了你的孩子。”丹拓说:“这里不适合狙击,我先去顶层天台,从外墙下去,如果里面人不多我可以直接处理掉。”

  程西说:“注意安全。”

  他有点后悔把母亲安排在市中心医院的顶楼,打起架来太引人注意。

  裴元经历了百转千回的情绪变化,眼泪刚流出来是热的,泪痕挂久了又把脸颊冻得僵硬。他坐在墙根上发呆,用外套盖住康康的遗体,安置在身侧,但凡有动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护住外套。在程老太太眼里,这种奇怪的保护欲和爱很像程西。

  “你,过来给我换杯水。”老太太说。

  裴元的脚麻了,他站起来扶了一把墙。有黑色的圆点从他身侧的窗框边闪过,微乎其微,如果不是他站得近看得清楚,差点错过了。他低头掩盖掉变化的眼神,小心翼翼朝着老太太走去。护士把水壶递给他,水壶有点重,摸起来还是烫的。

  是丹拓吗?程西也到了吗?他故意手抖把水洒了出去,泼了老太太一身。

  “抱歉,不小心的。”他耸耸肩膀,露出恶意的笑容。

  老人甩了他一巴掌,怒气冲冲地低头叫人来清理她的衣服,护士、助理把她团团围住。裴元退到墙边,招呼保镖:“去叫医生过来,看看有没有烫伤,快点。”

  保镖刚一挪动,变故突生!

  扫s_h_è 声先响起,窗户玻璃哗啦啦地破碎,一个黑影闯进来。护士吓得尖叫,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裴元紧紧贴着墙,他看到保镖的尸体倒在窗户边,血流到毛毯上,那个闯入的身影从窗框上落地,熟悉的侧脸映入视线,裴元深深吸入一口空气,才反应过来刚刚忘了呼吸。

  丹拓双手持枪,左右扫s_h_è ,他被两簇明亮的s_h_è 光包围,裴元捕捉到他额角那条狰狞的伤疤,在火光中白得发亮,像一尾游移的电光附着在额角。多么震撼,多么肃杀,他屏息等待丹拓转身,耗尽生命只为了等待这一刻,两人的眼神像贴近的齿轮擦过,又迅速分开。摩擦的火花顷刻燎原,炙疼考验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心脏被包裹在重生的火舌里。

  裴元顿悟,这就是他生命里最光辉的一刻了,是他能寻找到的全部意义。

  两把枪的子弹都打光了,丹拓扔下武器徒手把保镖的脖子拧断。即使身上有防弹衣,被子弹击中的感觉也不好受。他脑袋里全是战场,他第一次上前线,一个好心的老兵把自己的防弹衣给了他,他在冲锋中被政府军的子弹打中腰侧,疼得冷汗直冒,又绝望又愤怒。战争通过弹头清晰而精准地击中他——它不会马上杀了你,但疼痛会无休止地、循环往复地把人折磨殆尽。回去后他的皮肤上多了块淤青,老兵没能活着回来。

  杀手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被形容成蜥蜴的男孩,他的确灵活敏捷,沿着墙往门口爬。好孩子,他想。他在地上打了滚,躲过另一个保镖扔来的椅子。目标近在咫尺了,老人用惊悸错愕的目光看他,他一脚把轮椅勾过来,胳膊扣住老人的脖子,枪口顶在那堆白发上。

  所有人立刻停止了动作,老人的嘴唇抿出一条生硬冷酷的灰线。

  丹拓托着轮椅后退,他用眼神示意裴元:“孩子呢?”

  裴元局促地抱着怀里的外套,掀开帽子遮盖住的一角,眼泪从他眼角流下来。

  “对不起,”男孩说:“我……我没保护好他。”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远,男孩哽咽的声音几不可闻。丹拓沉默了,这不是裴元的错,让一个孩子来保护一个孩子是无稽之谈。但新的、不详的预感在丹拓心里形成了。他以为程夫人不会轻易动康康,她大可以拿着这个孩子要挟程西归还权力和财产,只要她曝光这个孩子的真实身份,程西就会名利尽失。

  现在孩子死了,程夫人显然不打算玩谈判协议的游戏,那她要什么?如果程西这时候看到孩子的遗体,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丹拓不敢往下想,他下意识觉得不妙。

  但是已经晚了,大门轰地打开——

  “都不准动!”程西带着黑压压的保镖们走进来:“先找孩子!”

  丹拓眼神指示裴元离开,裴元收拢手臂抱着外套就往外面跑,保镖拦住他,程西奇怪的眼神转向了裴元。裴元用胳膊遮在胸前,露出勉强的笑容:“我……我先走,可以吗?”

  程老太太突然开口了:“西西,他怀里的是宝宝哦。”

  程西的双眼里一只是惊喜,一只是血腥:“阿元,他还好吗?我看看他。”

  裴元深吸一口气,他尽量压抑颤抖的语调,试图安抚疯狂的程西。

  “你……你先冷静,康康他……他没有很痛苦……”

  程西没有听完,他直接掀起了外套。康康青灰色的脑袋掉出来,他紧紧闭着眼,脸上血色尽失,和程西记忆里红扑扑的小脸蛋完全不同。程西伸手碰到孩子皮肤,它像清晨的玫瑰花瓣,冰凉而柔软。手指掠到鼻下,突然猛地缩回去,做父亲的脸上形成一个张惶而惊愕的表情,紧接着暴怒像积聚的乌云迅速围拢,吓得裴元两腿发抖。

  “程西,让裴元走。”丹拓低沉的声音落在地上,显得室内更加安静。

  程西真的没有听到,他两步冲到程夫人身前,揪着她的领子,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啪地好大一声响。他剧烈地喘息,狠狠地掐着母亲的脖子,手指深深地陷在丑陋堆叠的皮肤褶皱中。他厌倦这个女人了,她身上没有任何他感兴趣的东西了。他一直想搞清楚为什么作为母亲她可以这么厌恶自己的孩子,哪怕他身上的特质不招人喜欢,但是没有母亲会怨恨自己的孩子以至于让他去死。这些问题现在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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