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真的,他想,如果这个人是真的,我也是真的,琴盒、马路、红灯、大厦都是真的,太阳的热气和车尾的黑烟也是真的,现实未免太精致了,如此体量庞大可怕,他迟早无法承受。他刚刚横闯马路差点被车撞死,却没有一点劫后余生的感觉。
红灯变绿的色彩交换刺激地他瞳孔猛缩,聚集在马路边的行人终于开始挪动脚步。人与人的擦肩而过那么自然而顺利,只有那个男人没有动,他还站在灯柱下。
——你动一动,你走过来呀!求求你!
裴元一下子不确定了,他几乎哀求,有人用奇怪的目光看他,他毫不在意,等他反应过来,双腿已经出去了,跑得那么快,那么用力,一口气跑过马路回到原点。他站在男人面前,视线眩晕,人字拖踩偏了没站稳。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这个男人和他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额角的白色疤痕被新长的头发半盖住,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得出来。裴元尽力地做了个吞咽动作,喉头发酸,眼眶又涨又疼。出于礼貌,他露出一个两眼发黑,血丝密布的笑容。
“你......”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艰难地说:“你跟踪我?”
杀手叹气:“你怎么发现的?”
这算不算一种胜利?裴元可有可无地想,大名鼎鼎的缅甸杀手栽在一个学生的手上。
“嘿,我先问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在跟踪我吗?”
杀手不说话,裴元当他默认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跟了我多久?”
“一个星期前。”
裴元真的笑了,他摇头咧嘴:“一个星期?你跟踪了我一个星期?丹拓,你听听你自己干了什么,尾随大学生,这是变态才会做的事情你知不知道?要不是认识你,我就直接打电话报警了,到时候让程西丢脸我可不在乎。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么不好的习惯呢?如果我没有察觉,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跟下去?立刻把这毛病改掉,听到没有?”
杀手张口想要解释,最后没有说话,点头。裴元的嘴角越咧越开,他把书包扔下,走近一步闯入杀手的安全范围内:“为什么跟着我?不要跟我说什么安全考虑的废话,我不是程西,我是个穷学生,没有人想要杀我。你最好给我个有说服力的理由,不然我就报警。”
丹拓垂眼,他沉沉的目光如深海鲸鱼向裴元压迫而来。
“程西说,我应该和你谈谈。”
裴元毫不畏惧,更近一步。他们的呼吸交缠在一起。
“程西说?那你呢?你不想跟我说什么吗?”
丹拓没来由地紧张,他很少紧张,很少感觉到威胁。裴元离他太近了,近得他忍不住评估这个人高马大的少年,这不是13岁的裴元,他们几乎等高,裴元像程西说得那么年轻、健壮,如果他们要打架,丹拓拿不准自己能不能赢。
杀手的瞳孔放大,腰背挺起,不自觉收缩腹部来增加两人之间的距离。这些小动作落在裴元的眼里,他生气了,尤其为了那个收肚子的做法,然后他所有的注意力突然都集中在杀手的嘴唇上,亲吻的念头强烈而明确,想象把这张嘴据为己有。他想了那么久,想得那么煎熬。
少年探近身体,捧住男人的脸。他知道这是在马路边,他知道很多人看着,他也知道这个动作太吓人了,但是丹拓没有退开,他觉得应该是个好迹象。其实他紧张地可能会晕过去,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用沉痛的声音叫丹拓的名字,然后他亲吻在丹拓的双唇上。
这个吻开始得非常急躁、凶悍,是地毯式的搜查掠夺,是毫不克制、热烈喷薄的欲`望表达。丹拓的嘴唇又干又淡,没有任何味道,让裴元怀念当年苦咖啡的香气,他确定在出来之前杀手没有喝任何东西。你喜欢的咖啡哪儿去了?他想。杀手像是察觉到他的紧张,微微张开唇任由他玩闹,裴元的身体立刻放松,亲吻变成柔情款款的煽动。他喜欢丹拓丰厚的下唇,亲吻丹拓比他想象的任何事情都美好,都让他觉得身心愉悦。
在身体有更大的生理反应之前,裴元狼狈地从杀手的嘴唇上退开,额头顶着额头喘气:“对不起,我......我知道这样不好,我控制不住......见到你我只想亲你,对不起......”
丹拓低垂眼睫,还没回神,洞彻的目光有片刻的迷雾笼罩。站在马路边亲吻一个男人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但见到裴元长大的样子他忘乎所以的高兴,衷心的满意,至于裴元做了什么,报着什么感情,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这是一个快乐的、健康的裴元。
少年把杀手带离马路边,他们在写字楼门前的休息区坐下,总算远离了汹涌的人群。丹拓松开牵着的手,裴元有一阵失落,杀手紧接着开口——
“你的脸色不好,你需要休息。”
“昨天通宵加班忘了睡,没事。”
“工作很难吗?”
“是我的能力不足,我还没毕业肯定和别人有差距,所以更要努力。”
“程西说你学得很好,工作也很好。”
裴元开玩笑:“程西程西,我们这么多年没见面刚重逢,十句话没说够你叫了两次他的名字了。你到底想不想见我?如果他不让你来你是真的不想跟我见面了是不是?”
丹拓摇头,认真地说:“我相信你能活下来。”
裴元有片刻的晃神,心跳加速,刚刚冷却的脸颊又被热度侵占。
“如果你不喜欢我,最好在我第二次想亲你之前跟我说,要不然我可能会没完没了、不停地亲你,直到你把枪掏出来对着我。”裴元笑道:“最好快点,现在,马上,我又想亲你了。”
丹拓低笑:“你……很奇怪,为什么你会对我产生爱情?我从来没有对你这么想。”
他很真诚,裴元反倒不觉得难过,他在杀手的嘴角边又偷到一个吻,心里很满足。
“我不知道,你别这么问我,我很难回答你。但你要相信我是爱你的,丹拓,你让我动心,你让我有机会体会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你让我的生命发光发热。”裴元抚摸他的下巴,太阳晒得杀手的皮肤很温暖:“没关系,现在,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
杀手还没来得及回答,裴元的手机狂躁地响起来。
裴元尴尬地掏出手机,是程西。他拍拍脑袋:“糟了,程西会杀了我。”他把电话接起来。
程西愤怒地吼叫:“你看看现在几点了?裴元,我警告你,你再和我的私人杀手在马路边上调`情,忘了工作,我就把你的银行卡没收!去你妈的缅甸!”
裴元的视线越过丹拓的肩膀,程西的车子正停在公司门口,这位年纪轻轻的董事长黑着脸靠在车上挠门,像只躁动的猫。裴元抱歉地挂断电话,对丹拓露出苦涩的笑容。
丹拓把书包捡起来放回他的手上:“去吧。”
裴元附身亲吻他的脸颊:“等我回来好吗?给我一个机会追求你,我有信心的。我19岁了,可以谈恋爱了。到家里等我,好吗?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他不等丹拓回答,踩着人字拖哒哒地跑,中途回身挥手微笑。
丹拓朝他点头,杀手有契约精神,不会食言的。
晚上的宴会裴元尽力了。看在程西将丹拓带回来的份上,他也得尽力。秘书帮他写了一篇发言稿,其中百分之八十的内容是假的,什么裴元自幼父母双亡、亲戚离散、没有学费差点不想考大学、被教授认为拥有极高的计算机工程天赋、受到程西的赏识青睐……说到与程西初遇这段,秘书明显想拍老板马屁,都是又酸又麻的话,裴元不得不掠过连篇累牍的形容词和定语,尽量保持简单完整的叙述方式。最后他还是说了球鞋的事情,当然没有说那是一对五千多块钱的AJ,只说他现在还留着那双鞋子,事实上他也的确留着那双鞋子。
台下的程西一直保持笑容,听到球鞋的时候他的眼神瞬间的惊讶,很快又恢复了。裴元在台上冲他眨眼,出于某种微妙的调皮捣蛋的心态。当时他不知道现场有媒体,后来他才从网上的报道看到这个镜头,他的眼神充满感激、信任、快乐,也许还有点顽劣,程西朝他竖起大拇指表示赞扬。从任何角度看,他们俩的关系都很完美,很有说服力。有记者说程西的教育理念是卓越的,不然不能把裴元培养得这么健康。
程西的教育理念是否出色裴元不知道,他只知道如果康康还活着,肯定比自己优秀。
吃饭的时候裴元喝得有点多,所有大人都说,男孩子不能喝酒以后混不好,于是他接下了红酒杯。其实他自己也想喝酒,心里痛快的、不痛快的都需要一个发泄渠道。后来他不记得谁把他送上了车,下车后有人背他上楼,那个人身上有熟悉的气味,所以他放下了警戒心,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
近拂晓的时候,裴元的梦变得急促而慌张。他记起自己把丹拓留在了家里,丹拓会等他,但是他忘了提早回去。他从酒店里跑出来,车也不坐奔跑在午夜的大街上,一边跑一边用手机给丹拓打电话。电话没有人接,他以为丹拓离开了,或者生气故意不接他的电话,但是距离家里的路程还很远,绝望顺着胃袋慢慢爬上来,他一个踉跄,扒着马路的下水道呕吐。
然后他醒过来,满头虚汗,脸颊下方压着一块很柔软的东西,他把脑袋移开,是丹拓的手。杀手坐在床边,一只手臂顶在裴元的脑后,手掌压在脸颊下。
丹拓的目光从窗外转移到他的脸上。
裴元爬起来扑进他的怀里,气还没有喘上来。越过丹拓的肩膀,他看到铅灰色的云停靠在窗外,天幕要亮不亮,像一口憋在裴元心里的浊气。
“你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吗?”男孩低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