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还用不用去一趟机场,或者说去一趟英国。
沈灼从烟盒里摸了一支烟,怕被前面的那辆奔驰发现,便没有开车窗,散不出去的烟气飘散在密闭的车厢内,有一种非常呛人的压抑感。
他看到许一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正要上车的时候却停了下来,然后像是装了雷达一样的朝身后望了一眼。
天色依旧昏暗,沈灼却觉得许一那一眼像是直接透过车前窗的玻璃看了过来。
许一那一眼看了很久,久到沈灼很清晰的感觉到许一肯定已经发现了是他,久到沈灼甚至下一步就要去开车灯,久到沈灼准备开车门探出头去叫许一一声。
——然而在瞬间之后,许一收回了视线,转身关上了车门。
奔驰轿跑启动的声音很轻,像是极细微的刀刃在纸片上划了一道。
微小而细长,却难以愈合的裂痕。
等到银灰色的大奔彻底消失在了沈灼的视线里,他才走下车,将车内烟灰缸里的烟头倾倒进垃圾箱内,然后上车,停顿了几秒,踩下了油门。
沈灼换了另外一条去机场的路,会比Ria和许一常走的那条绕点路,也会多费点时间。
却能避免碰面的尴尬。
沈灼已经不确定许一只是在闹别扭,还是真真正正的想要结束这一段关系。
但他将选择权全部交给了许一。
沈灼到机场的时候已经快到八点了,岑今打了两个电话来催,最后一通还语带嘲讽的来了一句:“咦,怎么不是你开车带你小情儿来,他旁边那个女人是谁呀?”
沈灼皱了皱眉,无视掉了意岑今的话,重复了一遍碰面的地点便直接挂了电话。
即使是清晨的机场依旧拥挤和繁忙,来往的旅客和不断起飞的飞机熙熙攘攘。
沈灼基本上没有什么行李,下了车之后找了个熟悉的代驾直接把车开回去,便直接奔着见面的地点去了。
他的胃一向不太好,又实在不喜欢国际航空的飞机餐,想了想当时便把地点定在了一家他比较喜欢的机场咖啡厅里,里面的手做面包和红茶都还算新鲜。
等沈灼到的时候岑今和许一已经都到了,Ria跟在许一身旁。
一桌四个人的作为,便只剩下岑今的旁边是空的。
沈灼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距离登记还有将近两个半小时,便叫来服务生点了一套早点。
见许一岑今还有Ria面前都只有一杯饮品,沈灼便顺口问了句:“你们要面包茶点之类的么?”
岑今的生物钟一向不准确,一向属于不吃早餐的那种类型。
许一也没说话,只有Ria还算给面子的冲沈灼摆了摆手:“我和许一来的路上买了点小笼包,已经吃过了,不用管我们啦。”
机场的早餐都属于快餐类,饮品和食品都上的很快,沈灼点了点头,温和的对Ria道:“行,那你们稍等我一下,我吃点东西咱们就进安检。”
沈灼早上也吃不了太多,见其他三个人都不吃便只点了份点心有来了杯红茶,上来之后垫了垫肚子,几口吃完了便叫服务员结账。
早上客人不算太多,于是店里的服务员也来的少,两三个店员忙前忙后的招呼着好几桌人,沈灼叫了两声才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久等了,”店员的礼貌很到位,在沈灼面前微微鞠了一躬,翻开小本看了看,“一共一百六十八元,请问现金还是刷卡呢?”
沈灼伸手将钱包取了出来,一边从里面抽钱一边回道:“现金——”
“现金,我付。拿了钱下去。”
沈灼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从旁边伸过来的另外一只手已经率先将几张红色的毛爷爷拍在了服务生面前。
来人说话的口气与沈灼的温和完全不同,虽然说没有刻意,但声音里却带着一种长久而成自然的自负和桀骜,听上去颇有一种命令感。
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就乐意给这么多,服务生愣了一下,下意识略带好奇的转身去看从旁边伸手主动交钱的不速之客。
这位新来的土豪看上去也很年轻,不到三十岁的样子,五官十分好看,薄薄的唇和英气的眉,如果不是嘴唇颜色和脸色都像是气血不足而显得有些苍白,看上去应该会更加不错。
服务员看了半天总觉得哪里不对,偷偷低头又看了一眼才恍然间发现——
这样一个英俊的土豪竟然是坐在轮椅上的。
刚刚进入冬天,气温虽然已经降了下来,但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而面前的这位土豪先生竟然已经穿上了厚实的羽绒服,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像是生怕冻坏了筋骨。
——大概是一位身体不好的土豪先生。
年轻的女服务员对面前这位身体不好的有钱的又长得好的土豪充满了第一眼的好感,开口道:“先生,只消费了一百六十八元,不需要这么多……”
“拿着钱一边去。”土豪先生的声音有些涩和哑,神情不太好看,听到话的时候眉间明显略过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他摆了摆手,又将语气控制了下来,放缓了声音道,“当,小费了。”
还是一位脾气不太好的土豪。
服务生在机场这家店工作很久了,来来往往见的人也很多,飞快的脑补了一个身体受到创伤进而影响到心灵受创的青春成长故事,最后拿了桌上的好几张毛爷爷飞快的闪人了。
服务员一撤,苏净丞的面前便再也没了遮挡。
他本来就靠近沈灼这边,在服务员离开之后,推着苏净丞轮椅的助理Lin又往前推了一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便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又缩小了好几寸。
直到轮椅再也推不动了之后,Lin才放下推着轮椅的手。
他扶了一下稳稳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声音有些低的开口道:“沈总,苏董昨天晚上才知道你今天要飞英国的事。嗯,他有些事想跟你谈。”
有那么一瞬间,沈灼微微愣了一下。
他第一眼竟然没有敢认出来这就是苏净丞。
在沈灼的记忆里,苏净丞永远是风流倜傥且潇洒的。
那是个极其挑剔的人,做一套西装都能叫来设计师量三次,说话趾高气昂,带着莫名其妙的自信心和笃定,自负又跋扈。
他在沈灼的记忆里有千万种模样,却唯独没有像今天的这副样子。
像是生怕受了凉一样的裹在厚重的黑色羽绒里,面上苍白的没有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而且,那样嚣张自傲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坐在了轮椅上。
从头到尾,那个人只有那双眼睛还像是以前的那样。
漆黑而幽深,和许一的单纯不同,那人的所有算计都藏在那双深沉无比的眼睛里,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有一种要陷阱去的恐慌感。
此时,苏净丞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却只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气氛沉寂了半晌,许一将面前的咖啡杯向前推了推,站起身道:“灼哥,我们到时候过安检了。”
这是两人吵架这么久以来,许一对沈灼说的第一句话。
“好,走吧——”
沈灼面前的早餐已经吃完了,他沉默了片刻,想站起身,却发现苏净丞的轮椅就挡在他前面,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意思。
沈灼本来想让苏净丞挪一挪,或者将苏净丞的轮椅推一下。
但当他站起身,由于苏净丞只能坐在轮椅上,两人之间的位置便很自然的变成了沈灼居高临下的看着苏净丞这样的姿势。
这是他第一次俯视苏净丞。
无论是从位置上的,还是从其他方面的。
苏氏指望着“鼎丞”解决融资问题从而重新启动,而他挖垮了“鼎丞”,除了一堆洗不干净的烂账,什么都没有留给苏净丞。
沈灼突然发现,他很难去形容一下现在自己的感觉。
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将苏氏弄垮,将“鼎丞”挖空,让苏净丞陷入无法自圆的境地的窘境。
而现在所有的一切他都做到了,此时沈灼站在一个绝对的俯视姿态,垂下头看着坐在轮椅上,仰望着自己的苏净丞。
在快意的边缘,突然多了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
又或者说是非常奇怪的怜悯。
而商人最要不得的就是这种多余的感情。
“灼哥……”许一已经走到了店外,透过低矮的店面装饰墙有些焦急的催促了一声。
最终,在短暂的对视之后,沈灼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对苏净丞身后的Lin温和的笑了笑,开口道:“把你老板的……椅子挪一下吧,快到时间登机了。”
Lin下意识低头去看了一眼苏净丞,却发现苏净丞的目光只盯着沈灼看,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外界的其他事情。
他只能摇了摇头,伸手去将苏净丞的轮椅挪了开来,给沈灼让了一条路出来。
沈灼点头对Lin道了个谢,便准备从位置上出来,谁知道刚走了一步,他的手就被另外一只手死死的攥在了手心里。
明明在机场的暖空调环境中,抓住他的那只手温度竟然比沈灼本来的体温还低。
以至于在牢牢抓住沈灼的那一瞬间,沈灼极轻微的颤了一下。
从刚开始只说了第一句话后就一直没有说话的苏净丞终于在此时开了口。
也只有在说长句的时候沈灼才发现苏净丞的哑的厉害,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很沉闷,像是砂纸磨砺的感觉。
“你……不要去英国,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