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骨架开始吧。
这样想着,我一边拿起笔计算需要的材料,一边思考着这或许又会用掉一个二十年。
“赫尔加,”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言语中的有气无力显而易闻,“……人死不能复生。”
她说,人死不能复生。
然后,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以为站在这里的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波特卡斯女士?人类……不、身为活物那根深蒂固生死分明的界线,难道我还——”
气急,转身,结果我的话语却卡在喉咙里没有出来。
不知何时走近我的露玖,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与认真。一时间甚至连我的冷嘲热讽都化为了云烟。
噎在胸中的那口气让我有了些许的窒息感。
她抬起双臂,搭上我的肩膀,温柔地开口道:“但是,我很感谢你,赫尔加。”
——“感谢你,让我能够再看到这个世界。”
——“感谢你,让我能够再次呼吸海边的空气。”
——“感谢你,让我能够亲眼见证自己儿子的成长。”
“所以,请不要在心里哭泣,可以吗?”搭在我肩膀上的双臂轻轻用力,她踮起脚于我平视道。
……不、我才没有哭泣,哪怕仅是在内心。
想要如此回答的我,舒缓喉咙中紧锁的肌肉,终也只能吐出那口憋在胸中的气。
她的双眸闪闪发亮,上前一步抱住我说:“我知道,赫尔加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然而,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她的双唇轻咬着我的右耳:“我认为,在我们的肉体形成之前,就已经有灵魂存在了。所以,比起‘确切活着’这种事,我更在意的是……‘协同的希望’。”
啊、如果是这样的话。
如果……
鲍萨尼亚在区分了人间的爱和天上的爱。狄奥提玛说,爱不仅想自己拥有好的东西,而且想自己永远拥有好的东西。
而我能给予的……又是什么呢?
“露玖,”大口呼吸着她的味道,我紧紧抱住了她的腰,用上全身的力气,开口道,“请和我……一起死亡。”
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够给予你的承诺。
在这漫无边际的时间中,唯有死亡的终结才算是真正的节点。我的人偶、我的东西,怎么能让给世界的疮痍。我不期待下一个“自己”还会存在于这个宇宙或对自己的成分有所建树,所以,所要设定的新的规则便是——共同死亡。
只是,那位女士拒绝了我。
她用力挣开了我的双臂,一把拉开了窗帘打开了窗户。明亮的阳光刺激得视网膜有了微痛。
露玖反问我:为什么……不能永远开心地活下去呢?
她说:“你看,今天的天气也很棒吧!阳光、沙滩、海洋……每一件平日里不会注意到的小事,也许都能成为其他人想都不敢想的梦想。我还听说,这个世界上有漂浮在空中一万米以上的岛屿、有日夜都在狂欢的圣城、有建造在海底的游乐场……我年轻时的愿望就是能够走遍整条伟大航路,在每一座孤岛上都留下人类的痕迹,岛屿正因为我们航线的连结才不会显得孤单。活下去,明明……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可以去做的事情。”
——我说得没错吧,赫尔加?仔细想想,连今日的早餐,都变得让人期待起来了呢。
就是这样的笑容。这种少女般的微笑深深地撼动着我。等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她拉着走出了房门,顺着早餐的味道快步走去。
“……喂,我不是说过,人偶就算不进食也没关系吗。”
我反手握住了她的,没什么说服力地低低抱怨着。
一路同白胡子的船员问好,她转头悄悄告诉我:“只要这份情感是真实的,就算是人偶……又和真人有什么区别呢?”
毫不在意地说着与自己之前反应截然不同的话语,她在抬头看到艾斯后又放开我奔了过去。
留在原地的我握了握空空的手心,轻叹一口气,尔后突然想起自己确实是有段儿时间没有进食了。
“早上好,尼德兰布偶。”
一个声音拉回了我的意识,我偏头望向了那位先生,出于礼貌回复了一句:“早上好,上古神兽先生……不、我是说,马尔科先生。”
他僵了一下,然后显然是放弃了这口头上的计较,打了个哈欠道:“我们打算在两个星期后重整出发,你们打算……?”
“啊,谁知道呢……或许会在某地定居、又或者去露玖想去的地方,总之我还不确定。不过,关于这座岛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是?”
“有一种百合花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红色的,拉丁文名字是Lilium brownii var,我记得译名是……”
“赫尔加——!!!”不远处的露玖突然大叫我的名字,打断了我的谈话,她双手放在嘴边成喇叭状对我喊道,“我受艾斯这孩子的启发,你说我们要不要出海?”
似乎是我的错觉,我感到身边的这位上古神兽先生笑了出来。
于是,我也抬高音量回答她:“如果你要组寡妇团的话,那么抱歉,我们家族遗传性晕船。”
【正文FIN】
☆、番外:第一个“赫尔加”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两章是一起更哒!
按照现在的纪年方式,这是十一世纪的故事了。
民间常常流传:要离那个浑身尸臭的女人远一点儿。
哪里有战场、哪个村落发生了瘟疫,那个浑身尸臭的女人就会出现在哪里。所以,巡游的好人们要小心,她身上的味道足以让你染上天花、疟疾或是鼠疫。切记切记,将那个古怪的女人远离。
》》》the first Helga,the tenth Alexandra。
“哦,我亲爱的希罗多德阁下,您可总算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们亲爱的领主下达的指令是怎样的?”
这个丘陵间的小山村突发了一场瘟疫,这个急性的传染病在短短是数周间就夺去了半数人的性命。
而这个领地的领主早已关上了堡垒的大门,带着家人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并写信给上一级领主请求援助。
当地伯爵手下的红人希罗多德骑士翻身下马,拍了拍这位胆小领主的肩膀笑道:“没关系,先让我看看情况。”说罢,便要向村落走去。
“欸?!等等……但……要是您被传染了……”
“所以都说了没关系了,”他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天主保佑,如果您害怕的话,我一个人去查看也行。对了,这里的教会怎么说?”
小领主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只得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剧情发展没什么新意,正如大多数形式一样,在那个年代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看访、询问,然后再回到领主的城堡商量对策。那个结果也正如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形式一样,在教会和伯爵的高压下滋生起了巫术的萌芽。
只是,那个晚上有所不同。
希罗多德虽一向自诩为清高虔诚的教徒,可哪个男人都不免会犯点儿情欲上的错误。白日里某位农民姑娘的美貌让他起了冒着生命危险偷腥的念想,尤其是那副家人已经全部死光的楚楚可怜样,总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去安慰她。
于是,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凭借着白天的记忆找到了她的家。
或许时间正值第一觉和第二觉之间(注:根据文字记载,中世纪欧洲人通常晚上睡两觉,半夜会醒一段时间。),透过房门的缝隙可以看到里面的烛光。被一时兴奋冲昏了脑袋的男人没有多想,忽略掉那几丝不自然后轻轻推开了门。
血的味道,抠挖的声音,顿时充满了他的感官。
那名白日里满脸泪痕的少女,确实安静地平躺在那里没错。
但是,一个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蹲坐在她的身边,恰好遮挡住了她身子的中段。从希罗多德的角度看去,那名貌美如花的少女的头部和下肢还是完好无损的,只是……
从黑色斗篷下伸出的手,正握着的,是一颗新鲜的心脏。
那只被血液染红的手,纤细而苍白,是女人的手。
希罗多德把手从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拿下,撩了撩额前的碎发,松下一口气:“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呀……你的流言我可是听过许多版本,就是不知哪一个是真的。”他用力吸了吸周围的空气,随后补充道,“仔细闻闻,确实是有股尸臭味儿。”
“是吗。”黑色斗篷下的女人终于没什么感情地开口,小心地将这颗心脏放入斗篷中后,起身,向房门走去,“那你为什么还不逃走呢?”
希罗多德向左侧跨一步,用身子挡住了门,眯了眯双眼说道:“怎么,第一面就下逐客令?”
“让开。”
“遵从骑士道德,我会放一个杀人犯离开吗?”
“我没有杀她,她得了急症去世的。”黑色斗篷终于抬头,露出了女人的脸,“虽然你这种可笑的卫道士一定会说‘我为了一颗合适的心脏也够拼的’,但你阻止不了我编造谎言。所以,让开,你真的会传染给你尸毒。”
从阴影下露出的那张脸,美得令人窒息,同时,也丑得令人作呕。那是一张……死气沉沉、宛若尸体一般,又精致如画、宛若人偶一般的脸。
希罗多德的表情软了下来,伸出手轻轻抚摸上她的脸颊,在这个女人诧异的表情中,略带孩子气地微笑了出来:“天主保佑,我怎么会被传染呢?亲爱的,你要相信,人类是很强大的。”
“啧、这真是我听到的最大的笑话。”毫不领情,这个女人对他的言辞嗤之以鼻,“看吧,不过是区区一场瘟疫而已,人类的肉体漏洞百出、遍身都是致命的缺陷,你却给我赞扬它的强大?”
“当然,如果不信的话,和我打赌怎么样?”
“抱歉,我对这么无聊的事毫无兴趣。”伸手,打掉他的爪子。这个女人不知用了什么法术,竟然没有走这扇被他挡住的门,穿墙而过,消失在夜色之中。
自那之后,希罗多德有了收集这个民间传说的喜好。
传说,她的老家,是在尼德兰(注:今荷兰、比利时一代)。
》》》the first Helga,the tenth Alexandra。
再遇的时候,是在收拾战场的残局时。
封建主间的争斗不得长于40天(注:中世纪时关于服役的相关规定。),因此这场械斗终是在第41天不了了之,双方的领主或许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但这并不代表着就可以扔下战场不管。
尼德兰低地的气候还算温凉,因此对战场的处理也没必要做得太急。
希罗多德看见那个女人依旧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蹲在一名战士的身边,拿出匕首割开他的肚子,用手从中掏出泛黄的脂肪块。他看到……那名躺在地上的战士,呜呼一声,彻底断了气。
他走了过去,开口道:“你又杀人了哦。”
“我没有,他在刚刚的战争中已经死掉了。”回答他的,依旧是没有任何语气的说辞。
希罗多德请叹出一口气,同样蹲在她身边,道:“用同样的理由也太假了吧,嗯?赫尔加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