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成才不知道,高城也有一直不敢面对的回忆,如果他知道,或许他就能对高城更温柔一些。
高城最近一次想起这些事还是在他和成才都在军区医院趴了的时候,无论醒着还是睡着,只要妄图探束之高阁的往事映入脑海的总是闷热、蝉鸣、纱窗上的死蚊子,零星碎片碎片渐渐拼凑起难以形容抑郁难言的夏天。
脑子里一阵抽痛,好像外层龟裂的岩皮刷拉崩塌终于?c-h-a??里面包裹的东西来,高城看到了少年的自己,皮肤还不像现在这么糙,又瘦又高穿着汗衫像是一根竹竿挑着白旗。
少年漫无目的的屋子里游逛,天气闷热实在睡不着,他不像他妹妹在这个大家电依然金贵的年代能被特意在房间里安上空调,白杨树都热得蔫头耷拉脑她却要盖着薄毯午休。
他是真的很喜欢他妹妹,混合着怜惜、尊敬、欣赏以及对待宠物版溺爱的情感,若要让他回头想想、哪怕对着成才他也能毫不犹豫不容置疑的说,那就是他的初恋,与肉欲无关青葱唯美。
初恋不叫爱情。这是高城的想法,他一直这么想,或者说,只有他的初恋不叫爱情。
为什么?
因为没有时间啊。
如果当时他们都再长大一点、成熟到能区别喜欢与爱也许就没后来的成才什么事儿,毕竟你已经遇到让你牵挂的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我们总感叹命运如此,安排一场假以时日必能开花结果的相遇,可人生的相遇一场又一场,在最后的归宿之前、那些故人又去了哪儿?对高城和谢飞飞来说,真的没有时间让这一切长成。
不知道妹妹是不是被炸响的铃声惊醒了午睡,高城看见他端庄从容的母亲慢慢放下电话,转过身来脸色煞白,对面房门打开,谢飞飞穿着白色睡裙一头黑发垂坠如瀑娉婷仿佛女鬼——高城说不清她脸上是怎么混合了茫然与惊恐,同样瘦高的身体战战兢兢像绷紧的琴?j-i随时会断裂弹开。
那是对命运的未卜先知,强盛的心电感应让两个孩子听不见说不出,当然,一个是真的有感应另一个是被她吓的。
谢飞飞走完了从房间到客厅的路,高城伸手想带她坐到沙发上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谢瑶华在原地看着两个孩子惊慌失措,在她和谢飞飞目光交汇的时候有什么定格了,她像母亲一样悲伤地看着她。
在谢飞飞心里,谢瑶华是有着近乎母亲更兼恩师的地位的。她告诉高城,你知道吗,当时她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我被全世界抛弃了,孤独惶恐的脚软。高城没话说,后来的成才和她多么相像、仿佛看破人生又碍着骄傲自尊不肯要求心中渴望的慰藉,那姑娘他没爱成,所以不像成才能被拥抱。
谢瑶华默默的站了有一会儿终于想出正确举动,走过去搂着谢飞飞坐在沙发上最后抱紧,似乎是有意闷住可能的哭声与眼泪。
“飞飞……”
别哭?别害怕?坚强一点?
高城不知道母亲下一句想说什么,其实说什么都多余吧。
至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三个人里高城可能是知道的最少的那一个。
谢飞飞坐直身体,她的脸像是雕像维持着工细有余的表情一成不变,看样子她也坚定了心中所想。
那时那地也没人会再跟高城解释一番。
高城知道的事情始末是许多片段拼出来的,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事情很严重的时候被直接推到结局跟前,那不是他的结局,却在看到的瞬间无法承受。
你还记得,谢飞飞是将门之后,烈士遗孤。
她离开家的时候他们战火不休,她等到团聚的时候他们安然死寂。
两张烈士证明书。
在这个过程里活着的人沉默着,两张不会说话的纸吹散云雾重重。
原来美貌的女人未必就轻浮。
原来翩翩儒将未必就温吞。
原来那个家里的争吵只是为了各自的秘密和坚守,幸而这一切误会得以开解。谢老爷子最出息的儿子还是被他最不待见的女人带走且是永远带走,可是他还是为他骄傲,他没看错人,他有情有意,他知道他活着可以做的更多、可他还是明知会死却义无反顾。
是从那一年开始,几经搬迁谢家的院子里总有朝颜盛开,在夏日的清晨里晒干露珠儿,舒展裙裾。
老人种的花儿连同谢飞飞一起,在他当家的谢家有了至高的地位。
剩下的,便是时间冰冻伤口,孩子们一天又一天的长大。
“他们就没想过一个两个都走了,我该怎么办?我那老爹知道有去无回,多少也该考虑到我。”
“我觉得我妈挺值得羡慕的,我爸知道她救不回来了还赔上命去见她最后一面。”
“哎,你说这就是真爱吧。”
戏谑刁钻,小妹妹长成了大姑娘,她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明亮,旧日伤痛藏得越来越深,这样子,可真像孔朝颜的孩子。
谢飞飞与高城,他们越来越像孔朝颜与谢琮华,他们站在一起会让老人看的出神,可他们到底是他们没有前人的缘分,哪怕高城陪她一路走来。
遥远天际之下飞雪连天,当初的葬礼很简单,谢飞飞绷了那么多年的神经不是断了而是突然消失了,高城看着她的独自站在坟茔前的背影知道自己这一次没能保护她,这样的事也没人能保护她,当她转过身,雪白的世界雪白的脸儿,只有乌黑的眼睛显出一种独立的姿态。
那场景一直烙印在高城脑海里刺痛深刻,也许她还不能独立但她坚决的选择独立,坚强勇敢和笼罩世界的悲哀就像那似乎永远不会停下的风雪,让他们的未来只有永恒的空白。
高城想,不要让他再遇到这么独立的人了,或者不要再在意这么独立的人了,明知他们会坎坷也明知自己什么都帮不上,是对他们的辛苦感同身受吗?不,独自奋斗的人能感知到的辛苦,不如他这样一脚在圈里一脚在圈外的人万分之一的煎熬。
可是他还是遇到了成才。
在不能再背运被弹片击伤头破血流送到医院的时候高城是清醒的,他想起了飞飞的话,想着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跟这个没爱过的傻姑娘形容,也许跟救不救的回来没关系,也许跟自己是不是要赔上命没关系,就是在那个时刻想见那个人,这种念头强过所有。
在生死之中看破生死,在生死之中甩脱人世的枷锁,任他人?j-i道义,彼时彼刻却没人能再拦着我全心全意自由自在的想着一个人,整个天空都在倒映他的音容笑貌,看着身边忙碌急迫的人群可以欣慰的笑,没关系,其实我很好。
这就是高城的秘密。
八十七 真实
谢老爷子讲的很慢,有时不得不停顿下来,在这些时刻他显得异常苍老。
关于前辈的任务、关于他们两家的过往、关于这些人们的悲欢离合,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循着蛛丝马迹去串联恐怕又会得到另一段鸿篇故事,贯穿了许多人的一生,冥冥中环环相扣。这些人的生命早已绞合织成令人眩晕的锦帛,灿烂的朝颜花遍布画卷,沿着她的脚步一路追随直到玉碎光消。
成才用来摸枪的手微微一动,有个孩子模样的人影在图卷里反复出现经历了几乎所有重要时刻,可他是这样的不起眼,不能说不能做,让人快要想不起来这一切和他的关系是如此间接他出现在这里几乎突兀。
他为什么一定要照顾谁保护谁?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被似乎空洞的大道理套牢,也只有他才会觉得爱与善良都是理所应当自然而然。成才想,换做是自己也不能对谢飞飞那样纯净脆弱的美丽无动于衷,换做是自己也会有同样的信念——可到底哪里不对,哪里让自己这么胸中憋闷满腔悲愤无处发泄?
画卷里的人影何其飘渺何其孤独,成才觉得那时的高城在透过时空看着自己,像头老虎,眼睛却湿漉漉。
原来从来就没有人问过这个孩子想要什么,他生下来就是虎子注定承接王者的荣耀,他活着就是一个象征,去实现寄托在他身上远大的理想、给他的信徒希望、庇荫着他爱护的每一个人,可从那遥远年代至今,从蹒跚学步到军营滚爬,真的,从来没有人问他想要什么,他的优秀乃至完美都理所应当,连其中付出的艰辛都是满身光芒必要的组成部分,那些挥舞着玫瑰呼唤爱与和平的人们可曾知晓、花儿的愿望是在枝头坚守到最后一刻?
“……连长说过,早熟的人都晚熟,所以我就知道他其实嫉妒许三多虽然缓慢却扎扎实实的成长,不像你们,别反驳,你跟连长是一类人,有些地方成长的太突出太一枝独秀就肯定有什么地方营养跟不上畸形发育……”
在草原上的时候成才没想过史今会给自己写信,似乎写的是他的歉意与谅解,可成才知道,他也好伍六一也罢,他们和自己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他们都是为了高城才愿意兜揽闲事总希望自己能更了解他更体谅他不要再伤害他……可是……
眼泪是什么时候涌上来的?是在终于明白高城的过去不是他和谢飞飞或者其他某个人的故事、那是他这一生注定的无从选择的命运,是盛大的光芒下被忽略的、卑微的灵魂的时候吗?
高城比爱更早学会的,是责任。
成才发现自己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从来不觉得没有谁的好是理所应当,明知却不在意他的感受谁叫他看起来光明又强大,可是成才啊,便是天上太阳也有躲在乌云后不愿出来见人的时候,你又凭什么拿了人家的好处回过头来诬蔑他心中的波澜是夸张?他明明和你们有着一样的感情,你却和其他人一起在无尽的赞美中将他推上越来越高的云端剥夺他亲吻草花的权利。
没有什么比这更嘲讽,成才以为他们共同经历了狂风骤雨最终分散,可事实上,他从来都没了解过这个自诩最心爱的人。
成才觉得自己心痛的快要死过去,他也感受到羞愧几乎燃烧了自己整个身体,他疯狂地想见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高城。
那是一段除了爱与痛苦之外再无记忆的时段,机械混乱撞击出酝酿许久无可争辩的事实。他第一眼看见你,是因为你像他熟悉的人有他欣赏的特质,可你对他又是全新的,他突然意识到你和他不一样、你的命运从未有过既定,在他眼里你才是上天的宠儿,才华横溢有着自由的选择未来充满未知更充满希望。那是他久已被尘封的真我多少年来不曾有过的解禁与狂欢,光明之下的弱小愿景,是借着你桀骜恣意的品质才得以重新生长,二十年的枯寂一夕盛放,他爱你,你是他自己的梦想,那爱,最开始就深沉浩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