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穿着单衣,只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衫,倚靠着门口望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如同一只落单的孤雁,等待着南飞的雁群可以为。
展昭难得的想家了。
不是开封府,不是茉花村……而是实实在在的,那个叫做遇杰村的小村子。
那时的展昭还是个淘气少年,每天有使不完的精力,对世上的一切都如此好奇,向往着山村外的世界,总觉得那条母亲不许他去的小路通往天边,自己今生大约怎样走都走不完。而今,自己早已成名江湖,还供职庙堂,走了常人无法兼得的两条路,备受欣羡的背后有多少冰冷的刀子,只有他自己知道。也是今日才知道,那条仿佛通往天边的家乡小路有多短。
展昭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
他难得的没有洗梳收拾,白色的里衣外简单裹了一件青色长衫,头发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挽起来,而是铺散开来,披在肩头。
他的身体轻倚在坚实的雕花木门上。常年习武的习惯使他总是下意识保持站如松坐如钟的状态,加之他的侠义心肠,让他在行事做事时比旁人更多上一份端庄持重。就连庞太师都不得不称赞这样的展昭,看着就让人觉得安心。
所以此刻这般散漫慵懒的模样,于他已是难得。若是让开封府中众人看了,只怕会眼珠子洒上一地。可是若是那些熟识他关心他的人见了此刻他面上难得的感伤愁容,只怕心也要为他碎上一地了。
展昭回过头,往堂屋正中的桌上看了一眼。那张八仙桌上端端正正的摆放着他的巨阙。古朴的重剑自然流淌着时间沉淀的痕迹。也只有那份厚重质朴才能衬得起毫无掩饰的王霸之气。
展昭还记得当年师傅将这柄剑传给他时,对他说过的话。
【巨阙是一柄邪剑,非存傲天正气压它不住。但巨阙亦是一柄正剑,自其铸就而成以来,从未斩杀过一名好人也从未放过一个坏人!它虽邪,却是一柄护人的剑。展昭,你若想仗此剑行侠义,便要对得起它,更要对得起你自己的心。若你心中存了一丝邪念,你便不配用它。】
师傅当年将这柄剑交到自己手中时,虽然说的很重,却是对他满满的信任,因为他知道自己这徒弟绝不会行差踏错。
可现在却是展昭自己不愿去碰这柄剑。
他觉得自己不配。
他还记得那个朦胧的清晨,当沈仲元起身时,伏在他肩头对他说过的话。
“你的巨阙我放在外间的桌上了。就当是庆你脱离魔掌的贺礼吧。”
“……你怎么能拿回巨阙?耶律枫不会把它交给你的!”
“对,所以我在他们离开之前,盗回来的。”沈仲元一边整理衣衫一边回答的随意,好似雨后品茶一般惬意。“那耶律枫命人收在了一般的行李中,他们有要事在身,不会注意一柄剑的丢失,你尽可以放心。”
展昭始终背对着沈仲元,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几次,但这样的场景依旧令展昭难以面对。他不明白人心的算计怎会如此丑陋如此贪婪。但他终还算是获利之人,一场交易,没什么好说。只是心里这道坎,该如何跨过去呢?所以他从不面对对方,其实他真正无法面对的,是他自己。
好在沈仲元这人目的x_ing极强,也从不计较或者强求什么。形式并不重要,手段只是过程,目的达到就好。也因此,只要他对展昭提出要求,也必定会给予相应的回报。
那一晚,是耶律枫离开的当晚。他没有允许展昭当晚就离开,却允许沈仲元在第二天将人带走。
那一晚,他甚至没有招待来客,也没有向任何人交代什么,完全一副高高在上的主人气势,往来离去皆是随其心意。
其他人,那就是下人。
其实在他眼中,除了对手,便都是下人。世界如同两极一般单纯。
或许展昭有所不同,但这样的不同是否还有机会传达给他,那便不得而知了。
那一晚,他也没有去见展昭。
第二天,展昭便随着沈仲元的人一起离开了耶律枫的府邸。
有多久不曾呼吸过自由的空气了?展昭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变得麻木。他应该为离开高兴,也应该为即将到来的潜伏担心一下,可实际上他心中只有一片空白。无忧无喜,仿佛无知无觉。他知道在这场算计中,各方自有各方的利益,唯有他,孤立无援。
他如何看不出,沈仲元身边的几人不但是江湖高手,且各个都对他加以提防。这种提防不同于那种“此人新入我阙,总要将他考验考验”,更多是透露着一种“此人非我辈中人,不可尽信”的提防。
展昭知道自己的身份也好、经历也好,都是通过沈仲元的嘴透露给襄阳王的,他连现在此人给那贼王编了什么故事尚不清楚,更别提如何万全应对。可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万全之策,他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如今情势比人强,且走一步看一步吧。沈仲元既然要通过他来向朝廷表忠心,想来也不会太难为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他打定主意便不再多想。
展昭一向从善如流,只不过他骨子里那份坚心忍x_ing,唯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懂得。柔韧为x_ing,坚定为骨,但凡他认定的必然拼尽全力去做到!这也是包拯特别赏识的一点。世事艰险,愿意去承担去做的人已是少数,而一旦开始便坚持到底的人更是凤毛麟角。包拯曾在宴饮时,私下对展昭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的包拯刚入庙堂不久,以过人胆识处置了狸猫换太子一案,正是名声鹊起之时。平日里一向恭谨严正的他,难得的在皇家私宴上被灌了个大醉。皇上让正在当值的展昭扶他去休息。展昭半抱半搀着脚步有些虚浮的包拯,在烛火明灭的深宫后院中缓步走着。那两面高墙夹起的御街显得又窄又长,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拖得长长的。
那时展昭记得包拯走了一半,突然停下来,背靠着高墙一边粗喘着酒气,一边紧握着他的双肩,一字一顿的对他说:“你若这样跟着我,会吃亏的。且留在圣上身边吧。”
而那时的展昭只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淡笑着回应道:“我是为你入公门,不是贪名图利。展某知道自己所要为何,所做为何,矢志不移,无需多言。”
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当日展昭擅离职守独闯陷空岛,包拯却一力为他担下一切,由他去“江湖事、江湖了”。因为包拯敏锐的从白玉堂的所作所为中发现,此人虽有顽童心x_ing,却是不忘本心不入俗流。他们二人都是一样的傲骨在胸,只不过一人看似温驯,一人桀骜外露。那一刻,他知道,展昭可以不再孤雁南飞。
可他哪里会知道,此时此刻,让展昭对自己不确定的,正是这份在胸傲骨。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白玉堂就要登场喽!
第32章 潜伏襄阳-9
此时此刻,让展昭对自己不确定的,正是这份在胸傲骨。
身体所遭受的□□并不会阻止他前行。纵然他不是侠客,也是一个重视名誉的人。对于那些无耻之人,是不会明白荣誉对于他这样的人的意义。同样,那些无耻之人只会将此当作是虚伪,将对正义和荣誉的维护当作弱势,不计手段的加以利用,还四下宣扬自己的做法是何等“率真坦诚”。越是对别人泼尽脏水,越是要宣扬自己何等高洁。
展昭对于这样的言行从来不屑,也不多做回应。纵然世事不可能真如圣人所言那般“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是再多羞辱,只要是冲他个人而来,他便没什么顾忌。他甚至已经下定决心,若是有什么难听的传闻影响到开封府的清誉,他展昭一人承担,离开公门再不回头便是。至于委屈与心伤……只要懂他的人,相信他,不会离他而去,那便不算委屈。
如是说至今为止所有的事情,只是深深伤害了他的傲骨,那还不足以令他裹足不前。真正令他迟疑的是他第一次发现,对于维护那份骄傲,自己竟是如此无力。
这么多年以来,丑陋险恶的人心他早有所知。当年初入庙堂时,便有很多文武高官对他颇为不屑。一无军功、二无建术,他展昭何德何能,居然一下坐到这么高的位子?就凭演武楼上一段猴戏?哈,那包拯也是太心中没数。保个江湖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依仗自己得皇上宠信,要了这么高的位子给他。可见开封府私心的很,包拯也远不像他表面那般公正严明。若不是后来圣上一番“聚贤不避亲”的话,压下群臣非议,还不知道这场暗流会延续到什么时候。
那时他第一次感受到那种汹涌而来的明争暗斗。不同于江湖人的爽利干脆,他如同深陷泥潭之中,一言一行都好似被人时时刻刻盯着,任何无心之言都会被人以讹传讹加以利用。所幸包大人一直维护着他,圣上一直信任着他。公孙先生巧施妙计,为他化解了一部分恶意的揣测与讹传。那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武力的无力,他才明白自己作为武人只是朝廷的一枚棋子。可为了包拯的安危,为了他想要守护青天,维护公正的选择,他可以忍,温柔以对,笑着去忍。
他以为自己早就知道,也知道的够多了。可显然现实总是远超他的想象。他怎样也没想到襄阳王忙不迭的向耶律枫要人的原因,竟是因为沈仲元将他当成了为襄阳王延年益寿的药引。而那贼王竟然深信不疑,甚至不择手段的压榨他。他所获得的自由丝毫不比在耶律身边时大多少。只不过那时是□□裸的羞辱,而现在获得一个被“珍重对待”的名声借口而已。
持续的折磨与无止境的逆旅让他深深怀疑,自己还有那份承受的能力吗?出淤泥而不染,可若是他的心亦被那份肮脏侵蚀呢?在这段短短的时日里,展昭感到自己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恨!以前他也恨世事的不公,但更多的是对弱者的同情与扶助。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心中的恨意竟也会有毁天灭地之势。那些憋在心中的委屈如同毒液蚕食着他。
他对自己的信念与骄傲是,永远不会从受害者变为加害者。那些以自己的不公平遭遇为势,转而加害别人要挟别人的做法,是他最不屑的。那是展昭的骄傲,强者不仅仅是有能力维护的人,更是有能力承受的人。
师傅也常说,唯有他心思恪纯,承受的住巨阙的邪x_ing。而现在……他不敢,他真的不敢。他害怕自己心中的愤怒会遮蔽了双眼,让自己做出玷污巨阙的事情,或许现在这样搁置着,远离它,对自己更好吧。
于是他遮蔽了自己的双眼双耳,将自己隔绝在这个小院中。他需要一段时间理清头绪,平复心情,他需要一点时间重新找回过去的展昭。而他心里清楚,自己最需要的其实是一个盟友,一个支持,一个可以告诉自己“你依旧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