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当初继位时的确心狠手辣,但后几年也逐渐开始体恤百姓,算是个好皇帝……就是尚未开枝散叶,让人有些着急了。”
几人碎嘴,什么都说些,赫朗听着,却是失了神,连忙寻了个斗笠面罩遮盖住相貌,脑袋一热便冲动地上前问话:“几位兄台,在下初到京城……方才听你们聊到三皇子?他不是早已过世?”
“嘘,小兄弟,你这话可得仔细着点。”那人面色紧张,压低了声量,“看你应该也是个年纪小的,也难怪你不知道十载前的陈年旧事。”
赫朗微微握紧拳头,继续追问,幸好那人也愿意与他说。
“当初啊,三皇子的确是死了,听说是被先皇冷落才寻短见的,也有人说是夺位被逼死的,咱们老百姓就不谈了……总之,圣上继位后便魔障了似的,竟然还开棺要看三皇子,你猜怎么着?那竟是一口空棺!自此,圣上便满天下地寻三皇子的踪影,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城门上还张贴着三皇子的画像呢,任何有消息之人都是重重有赏!还赐官赐地!只是没人有这福气了……”
那人惋惜的叹气摇头,赫朗却是身子一顿,听完他的话之后便开始额角冒汗,被一连串的惊讶被砸得措手不及。
他离去的这段时间已是过了漫漫十年,他也未曾料想到事情会是如此发展,原以为自己终于能当一只闲云野鹤,可实则他此时也被危险所包围?
赫朗道了谢便要离开,只是又猛地被方才那人叫住。
他见赫朗进酒楼进食喝酒还遮盖面目,也不由得起疑问道,“这位小兄弟为何遮遮掩掩呐?不如留下与咱们几人吃碗酒,说说话儿?”
“多谢,只是在下身体抱恙,我们有缘再聚。”赫朗摇头,坚持要走,身后的人更觉怪异,趁他未踏出酒楼便将他拦住,要看他相貌。
此举令酒客们都注意到了赫朗的存在,纷纷将注意力投到他身上,起哄让他以真面目示人。
酒楼外不远处便有衙门里头的人,见势便立即过来查看情况,也起了疑心,带头地立即下令要将赫朗扣下来。
赫朗一惊,从人群中窜出,身后的人反应过来,立马跟了一连串。
“快!快!前面之人十分可疑!说不准就是三皇子!”带头的人也是胡乱猜测,毕竟圣上寻找三皇子一惊寻了十年,还是一无所获,此时好不容易有一丁点蛛丝马迹,他们便是拼了命也不会放弃。
这群壮汉的速度可不一般,赫朗也是经过前几个世界的锻炼,才得以改善原本羸弱的体质,有躲藏的资本,他逃了一路,面上的遮盖也随之掉落,露出的那张面孔很快便被身后的官府之人识出,他们的追逐引人注目,一下子便在街上引起轩然大波。
赫朗身形一闪,便绕进了一条小巷,顺势躲进最近的一间废弃民房中,贴着墙壁蹲下,气喘吁吁,双腿发软。
他前半个月只在人烟稀少之地游走,无人认出他,他也竟不知道京城中会是这么危险。
听着零碎的脚步声离开,赫朗才松了一口气,直起身抹了把汗。
只是这口气还没舒完,身后便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道低沉沙哑的声线穿透了空气,压抑着喉间的颤抖,“皇兄,可让朕好找。”
赫朗身子一僵,一颗心瞬间咯噔一声沉了下来,双脚如同灌铅般定在原地。
这道声音可谓给他带来了惊吓,前所未有的凌乱充斥着赫朗的大脑,他全身的神经都为此一动,即便对这人不再有任何留恋,他的心跳却仍旧为他猝不及防的来临而加速。
赫朗开始无比痛恨起自己重新归还的这抹情魄,即便他已平静从容多年,但是心脏的异样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什么一般,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面上浮现的一切情绪平复。
明明赫征已是天下之主,为何还要耿耿于怀一个早该在十年前死去之人?还是说,他当真要如此赶尽杀绝?
他还有多少条命能够给他?
喉头涌上一阵苦涩的滋味,赫朗禁不住摇头叹息,认命地转头,淡淡扫了赫征一眼,便不愿再给予他多一分目光,垂着眼盯着足下,宁愿看这破房中的泥地也不愿看面前雍容华贵的圣上。
赫征不是没注意到面前之人的冷淡,他竭力忽略想象中火热的重逢与现实的疏离带来的落差,只当他是害羞,仍旧欣欣然上前。
“我就知道,皇兄不会死,也不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离我而去。”
赫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威严的面上竟浮现出一丝久违的满足,似乎以为面前之人还会如同当初一般对他痴心不改。
赫朗静静地注视着他,暗自嘲笑道,这人不会知道他当初的确是死了的,也的确是心死而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他只看这人一眼,他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
两人八岁便相识,赫朗虽位卑言微,却还是以长兄自居,呵护赫征到十八岁,最青葱的十年是因为他,之后最颠簸流离的十年也是因为他。
此时的赫朗已是二十八岁,即将而立,下一个十年,他不敢再与这人纠缠。
“您认错人了。”赫朗蹙眉,眼中一片清冷,似乎当真与这人陌生。
他这态度令赫征的面色陡然一变,立即严肃地扣住他的手腕,“皇兄,莫闹了,随朕回去。”
用力甩开他的手,赫朗将双手紧紧藏在袖中,始终不愿正眼看他,“皇上如今大业已成,我一介Cao民,对您毫无威胁,何不放过我,也省得您纡尊降贵来这脏污的民间。”
印象中的皇兄待他亲切温和,总是用上全部的耐心,赫征哪里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冷漠的话,愣了几秒,嘴唇张张合合,“皇兄你误会了……十年前一事朕已千万般悔过……”
赫征靠近一步,想要握上赫朗的手,却被他毫不犹豫地躲过,心中一刺,原本高涨的心潮一落千丈,他的面色有一丝苍白,声音放轻,似乎怕惊扰了赫朗,无措地开口:“皇兄莫要怕朕……朕保证当年之事不会发生,既然皇兄吉人有天象,仍活在世上那便是我的万幸,请皇兄随我回宫中好好休养生息。”
赫朗越听,眼中的不耐烦便越盛,冷言冷语拒道:“我怕是享不了这个福。”
赫征咬了咬牙,一瞬间挣扎过后,铁了心要将他带走。
一挥手,他的身后便冒出数名带刀侍从,阵势不小。
“送三皇子回宫。”
……………
赫朗重新踏进这堵深宫围墙之内,原以为会心情沉重犹如枷锁束身,到最后真正目空一切,他才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
赫征已经将他逼死过一次,这次他还能如何呢?
自他回宫过后,宫里便突然热闹了起来,先是赫征封了他个王爷,却又不给他赐府邸领地,而是将他强留在皇后才有资格居住的长欢殿中,之后又在宫中大摆宴席,称是龙颜大悦,欲与群臣同庆。
许久没有经历如此奢华气氛的赫朗,不免为眼前接踵而至的恭贺而冲昏头脑,以前他即便是皇子,也是终日待在冷院之中自怨自艾,哪里参加过如此盛大的宴席,并且受人讨好与巴结。
赫征高坐在主位上,一直注视着副位的赫朗的面色,见他无波无澜,无法与人群其乐融融,心中似乎被投了个石子般泛起层层涟漪,试探地问道,“皇兄以前不是喜欢热闹吗?”怎的还是这般兴致缺缺。
以前?赫朗晃了晃酒杯,头也不抬,“人是会变的。”
赫征沉默,注视他手中的酒杯,心中一揪,立即夺过,“皇兄,饮酒伤身。”
“这有什么?毒酒我都喝过,更何况此等清酒?”赫朗不甚在意,弯唇一笑,从桌边提壶一饮而尽,带着微醺与宾客辞别离去。
赫征僵着眼神盯他的背影,龙袍衣袖被揪得发皱,皇兄冷不丁的一句话,竟令他瞬间浑身发凉,他竭尽全力也要遗忘的噩梦又再次被勾起,他宁愿皇兄恨他,怪他,也不要他这般冷漠待他,吝啬他的目光与话语,仿佛他们当真毫无瓜葛一般。
耳边的歌舞升平瞬间显得聒噪无比,赫征撇下一干大臣,挥袖而去,到了长欢殿门口,却又巴巴地站着,赫朗不愿出来见他,他便大有要待一夜的打算。
夜凉如水,晚风刺骨,贴身太监斗胆上前劝赫征保重龙体,他却是充耳不闻。
区区风寒他还不看在眼中,他只想知道,曾经能因为他少穿一件外衣便为他蹙眉心疼不已的人,当真能如此残忍地将他从心中剔除得干干净净?
一个时辰过去,赫征的身心凉透,却仍旧没等到赫朗的一声开腔,守门掌灯的宫人们也受不住,连忙跪倒了一排,在殿门前哭得梨花带雨,求王爷出来。
紧闭的殿门犹豫地开启一道裂缝,“有事便说,你碍着我休息了。”
众人如获大赦,赫征黯淡的双眼,也似乎被夜灯照出一丝光亮,得了应允便推门,直驱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原世界,篇幅会长。
从全文前两章开始,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赫征·疏离
长欢殿中装潢奢华,一切摆设皆是世上珍品,即便是小小的茶杯,也是古董名品,赫征为了讨好赫朗,丝毫不吝啬,恨不得将国库倾尽一空。
只是赫朗说享受不来,将一切视如常物,除了自己歇息的一小处地方,其余偌大的空间连灯也不爱点,于是本该灯火通明金碧辉煌的殿里,此时显得黑暗幽深,只余几盏烛火明明灭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