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同时,有些人也觉着羡慕,觉着嫉妒。魔教最不缺的就是钱,哪怕最底层的弟子,出门在外随手都能掏出银两。教内虽有条规,却不似正道,言行礼节均被严格管束。放浪形骸,无所顾忌——这是前任教主在位时,世人对魔教的印象。
自从纪潜之夺取教主之位以来,魔教行事逐渐变得低调,但依旧保持着相当高的自由度。
这种自由虽是常态,却也给纪潜之带来不少麻烦。
比如躲在北方,暗自动作想要篡权的一干人等。前教主的心腹,魔教现在的内患。
纪潜之用得顺手的人不多。明华忙于教中事务,而白枭正在追查当年血案的真相。直属的弟子要紧盯三大门派的情况,不能错漏任何有利时机。
最闲的人反而变成了纪潜之。
光y-in不可虚度,因此纪教主亲自北上,解决内部纷争问题。此事没花太多时间,他完成得很轻松。但对外放出消息时,他特意让人夸大了事情的严重x_ing。比如教主身陷内乱,x_ing命难保。比如城郊发生厮杀,事态非比寻常。流言真真假假,所传达的讯息却很明确:纪潜之被教内之事套牢,无暇他顾。
如此一来,忌讳着纪潜之的各方门派,就可能有所松懈。而只要他们露出一丁点儿破绽,魔教便能趁虚而入。
“不要让我失望。”
纪潜之低声自语,脸上是捉摸不透的笑意。伏在地上的人听到这话,顿时神情悚然,颤抖着嘴唇发不出连贯的声音来。
“是属下无能,把人跟丢了……属下甘愿自罚。”
说罢,未等纪潜之回应,此人瞬间挥刀,砍断自己的左臂。血雾喷溅出来,在泥地里渗出大片暗痕。
纪潜之这才注意到跪伏在地的人,略一皱眉,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道。
“罢了罢了……既然你说他沿路打听魔教的事,十有八九他会跟来。况且,真要找他,也并非难事。”
——大半个月前,他在百回川偶遇“路人甲”,并派人跟踪。每隔一段时间,负责跟踪的人会传来书信,汇报最新情况。
路少侠凭借一己之力,摆脱了□□控制。
教主您送路少侠的马和行李被偷了。然后马被宰了。
路少侠跟随福远镖局的人,一起北上。
路少侠似乎很关心教主,经常打听您的下落。
……
纪潜之闲来无事,就拆开书信看里面所写的琐碎内容。一路走来,倒是把傅明的近日动态掌握得格外清楚。
他心里知道,这个所谓的“路少侠”形迹可疑得很。若说常顺山庄初次相见属于偶然,那么,魔教与赤鸦堂在落马镇厮杀时此人突然出现,便算不得巧合了。但当时纪潜之没有在意,把对方当作了常有的阿谀奉承之徒。后来白枭请鬼手程治病,竟然又凑巧将其一同带来。太多次的巧合,必然另有隐情。
而真正让纪潜之生疑的契机,就是百回川的夜间相遇。他没有错听,哪算对方竭力想要将事情混过去。谨慎起见,他吩咐手下跟踪,结果这家伙反而自己送上门来。
查个人不是难事,纪潜之不着急。
他甚至还有心情想,马被杀了,为什么不生气呢?普通人遇到这档子事,就算不敢动手,最起码也要骂上两句。但这位路少侠,无论遭遇何事,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处变不惊,异常冷静。
就像……许多年前的师兄。
纪潜之不愿再想,抬手稍作示意,便有人恭恭敬敬呈上马鞭。他随手一取,轻松跨上马来,挥鞭疾驰离开。随同的几位下属,也立即策马跟随。
荒野泥地里,只剩一人跪伏,用残存的手臂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旁边,被砍断的半截肢体静静躺着,僵死的手指关节凝固成无望的形状。
随后的十几天里,江湖并无大事发生。
在南边,赤鸦堂有北霄派维护,虽不若以往高调,仍显出一片祥和景象。两家门派交往甚密,即使是常说风凉话的闲散路人,也不禁感慨结盟帮派之间竟有如此深重情谊。
百回川内聚集的江湖人士越来越多。趁着武林大会还未开始,他们相互切磋技艺,结交友人,宣扬名号。正值此时,魔教动乱的消息接连传来,许多人感到兴奋,却也觉着担忧。江湖上漂浮着一股动荡而欢欣的味道,如果仔细辨别,似乎还有些风雨欲来的y-in沉感。
而在北方最为繁华的洛青城,人们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喝茶,闲聊,做生意。对夏川阁的秘闻津津乐道,将魔教的零碎传闻描绘得无比逼真。有那无所事事的闲汉,还去纪家旧宅晃上几圈。迫于魔教教主纪潜之的恶劣名声,没人敢闯进去,但趴在墙头窥伺之事,也实属寻常。荒废已久的宅院里没什么景致,但他们却仿佛瞧见了多么难得的画面,长吁短叹地走回来,把自己的见闻添油加醋,讲给其余人等。
堕落的名门正派,向来是群众热心的话题。哪怕过上几年,十几年,都还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无聊之时的消遣。
作为话题核心人物,纪潜之正在荒凉偏僻的山野间赶路。
说是赶路,其实他并不着急。一切全凭心情,高兴了,就偏离路线开始闲逛;走乏了,便躺到树上睡觉,直到日头西沉才肯起身——也不知这爱爬树的毛病,是跟谁学来。
随行的几个下属,既不敢催促,又不能询问。事实上,他们连自家教主要去的目的地都不知情。魔教势力极大,弟子众多,但真正能和纪潜之说上话的,只有白枭、明华二人。而这两位教中长老,偏偏又都乖僻冷淡,不爱多言。因此,魔教弟子对纪潜之的了解,大多来自江湖传闻。至于纪潜之的x_ing格或喜好,捉摸不透,无人知晓。
如此过了几天。当他们路过某个不起眼的小村镇时,纪潜之突然下马,信步朝里走去。下属们想要去追,无奈路上人多,挤来挤去花费好一番功夫才重新跟上。
村镇里很热闹。来来往往都是挑担拉车的山野农民,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纪潜之饶有兴致地走着,看看蔬菜摊子,挑拣挑拣苹果。
“每逢初一十五,就会开市。”他随口说着,将手里的果子抛给随行属下,“地方偏僻,难得热闹,逛逛集市便是极有趣的消遣。”
下属们接住水果,有些不明所以,只能顺着纪潜之的话应和道。
“教主说得是。”
纪潜之勾了勾嘴角,不再搭理这帮木讷的手下,自顾自地闲逛起来。
粮市,菜区。穿着破烂的村民相互争吵,为一两文钱讨价还价。再往前走,就到了r_ou_市。有个光着脊背的粗壮大汉正在给山羊剥皮去毛,开水一遍遍浇上去,膻腥味布满空气。
地上全是牲畜的皮毛,内脏,血水。纪潜之走了几步,鞋面已沾染深色污迹,甚至有些液体溅到了衣摆。
穿过r_ou_市,是贩卖活禽的地方。他找到了曾经傅明卖j-i的位置,凑巧现在也没被占用。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吵着闹着跟师兄来到集市,又兴奋又紧张,什么都想看,什么都想瞧。但师兄却不肯停步,一路牵着他的手,走到这里。竹筐放下,牌子c-h-a好,师兄就坐下闭目养神,对周围一切不闻不问。
幼时贪玩,只觉得人多的地方处处有趣,无比新奇。年岁渐长,重回故地,他才隐约理解了傅明的心情。
如此吵闹闷重的环境,想必那个人并不喜欢罢?
纪潜之想着,竟然直接席地而坐,丝毫不顾泥地弄脏自己贵重的衣物。两侧的人们纷纷看过来,向他投以惊异的目光。
这位教主向来不走寻常路,随行的下属们虽然有点儿懵,但依旧保持着一脸风平浪静,默默在旁等待。
纪潜之独自坐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逛集市。
村镇并不大,他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就走到了集市尽头。和许多年前一样,道路两边聚集了不少商贩,或蹲或站,热情招呼着过往的行人。有做糖人的,也有卖拨浪鼓的——都是些哄孩子开心的小玩意儿。
纪潜之从各色摊位前走过,最终停留在卖糖人的货架前。
在他的记忆里,糖人是金澄澄、黄灿灿的。姿态各异,惟妙惟肖,看上去特别有食欲。虽然他从未真正尝过它的味道,但幼年留下的印象无比固执强烈。
然而现在,面前架子上的糖人卖相特别清奇,完全抹杀他美好的回忆。
卖糖人的是个头发灰败的小老头儿,衣衫破旧,身形佝偻,脸庞黑且黯淡,头发眉毛像一堆杂Cao。见纪潜之伫立不去,又似乎没有买的意思,老头儿有些紧张地搓着手,笑得谦卑而讨好。
“客官要不要?我这糖人可有几十年的历史啦,甜而不腻,软和不黏牙,吃了的人都喜欢……”
纪潜之微微抬眼,目光从老头儿身上扫过,落在糖人架子上。
“这是什么?”
他指着一根造型扭曲如同花卷的糖人问。
“小黄犬。客官您喜欢?这糖人瞧着多喜庆,不信您回头看,就是对面卖毽子那家的狗……”
“……”纪潜之没有回头,又指向架子上最大的糖人,问那老头儿:“那这个呢?”
一大坨长条物体,顶部不知糊了什么东西,左右两侧黏着细长木棍。原本金色的糖浆,已然在层层堆积下变成了深褐色。
“客官好品味,这可是做得最传神的一个,它的名字是武林大侠。”
弓着腰的老人将糖人取下来,很是热情地递给纪潜之。快被眉毛淹没的眼睛里,透着清明而狡黠的光。
“客官来一个?”
第24章 二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