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纪潜之,此刻正坐在桌前,擦拭着手中的断剑。他的神情如此专注,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门口的人。
傅明皱眉,总觉得这景象分外刺眼。
“纪教主。”他开口叫了一声,抬手象征x_ing地叩了叩门,径直走进房间。
对方并没有抬头,依旧持续着擦剑的动作,随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先前误闯禁林,实在心里难安,因此特意来找教主,当面表达歉意……”傅明微微笑着,将自己编造的理由一一陈述。他的解释没有诚意,听的人也漫不经心。待他说完,纪潜之还在侍弄手里的剑,仔仔细细的,全神贯注的。
傅明的目光落在纪潜之手上,不由掺了几分复杂情绪。
“……那剑已经不能使了。”他说,“教主为何留着?”
纪潜之抬眼看向傅明,神情略微恍惚,然后归于平静。
“这是师兄所赠之物,自然要好好保管。”纪潜之语气平淡,不喜不悲,“路少侠与师兄相处多日,应该也知道他的脾x_ing,对人对事都冷淡得很。这柄剑,是他唯一赠予我的东西。”
傅明心里烦躁,面上还要强作笑容:“教主倒是有心。”
纪潜之摇头,似是有些疲倦。
“我又何必对你说这些。”
他揉了揉眉心,挥手示意傅明出去。
傅明不走,继续说道:“教主的心意,傅兄未必知晓。他如此散漫,想必这剑也是路过铁铺随手买来。”
话音讥讽,暗含嘲弄。
纪潜之周遭的气息立刻变了。
傅明心知不妙,却不肯退却。他的脑袋里塞满了纪潜之的记忆,沉甸甸的,压得他无法思考,透不过气。灼热而滚烫的气流不断涌出喉咙,连带着许多无法控制的言语,一同喷发出来。
“既是无心之物,你又何必珍重?”他问,“傅明若是听闻,只会笑你蠢不自知……”
纪潜之闻言不怒反笑:“你知道什么?”
“不过是十文钱的破烂玩意……”
傅明话说一半,杀气突然迎面而至。他还未看清纪潜之的动作,整个身体已经撞在了墙上,脊椎骨发出痛楚哀鸣。凉气掠过耳垂,紧接着有黏答答的液体顺着脖颈流淌下来,沾s-hi衣襟。
“唔……”
傅明挣扎着发出个模糊的音声,然后没了动静。他的嘴巴被纪潜之死死捂住,下颚骨快被捏碎。而那柄陌生而熟悉的断剑,此刻被深深c-h-a进墙壁,与他的脑袋不过咫尺距离。
“看来是我对你太好,让你忘了分寸。”
纪潜之紧盯着傅明的眼睛,笑容寒凉。“路少侠如果还想活命,就管住自己的嘴。如有下次,即便你是师兄故友,我也不会轻饶。”
说罢,他松手退开半步。傅明登时身体失力,整个人跌落在地,不断喘息着。左耳垂刺刺的痛,用手一摸,全是血。
纪潜之拔出剑,看也不看傅明,只淡淡说了句滚。
傅明也利索,不声不响爬起来,转身就走。他的心里憋着一股劲,却又无从发泄,只能把脚步踩得重而又重。待要跨出房门,背后突然响起个疑惑而y-in沉的嗓音。
“站住。”
傅明稍稍停滞动作,但没有回头。
“你怎么知道这把剑花了十文钱?”
这问话如同惊雷坠地,炸得傅明脊背生寒。
他用力捏紧了手指,咬牙答道:“傅兄生前告知于我。”
“师兄从不注重钱财之事,又怎会特意告诉你?”
“反正我就是知道,你待如何?”傅明语气变得尖锐,一反寻常。“纪教主,你对傅明又了解多少?他说什么,做什么,你真能明白?”
厢房里的人没有答话。
甚至也没有动怒。
一切都安安静静的,听不到半点儿响动。
傅明不再等待,大跨步出了院子。月光依旧明亮,映照着惨白冰凉的地面。交错横行的道路自脚下延伸开来,弯弯曲曲流向远方,被无尽黑暗所吞噬。
他看不见去路。也辨不清来路。
仿若身置迷宫,彻底失去方向。
翌日早晨,教内的气氛变得不太寻常。
先是有人被拖进了刑堂,接着软香阁换了新的守卫,严禁任何人随意靠近。背着药箱的年轻郎中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愁。
傅明对这一切毫不知情。
白枭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躺在树上出神。这是一处僻静的荒园,久未修剪的树木肆意生长,层层叠叠的枝叶遮挡了彼此的视线。白枭仰头望去,只能瞧见傅明小半张侧脸,却辨不清他脸上表情。象牙白的衣衫被夜露打s-hi,隐约有了几分透明朦胧,连带着傅明也显得影绰绰地不真实。
这个人与白色真的很相衬。
白枭毫无来由地想道,难怪教主只要他穿白衫。
她收敛心神,提高音调叫道:“路少侠。”
傅明没搭腔,但身体略动了动。
“昨夜你去了哪里?为何迟迟不归?”白枭眉间微蹙,似是不太喜欢傅明的态度。“我应该告诉过你,要用心侍奉教主,不要做多余的举动。”
傅明喉头滚动,发出一声模糊的笑。他侧过头来,有些漫不经心地应和道:“白姑娘说得是,我马上就回去。”
白枭面露不悦,一手扶着腰间的长鞭,忍了又忍,终究没有动手。
“罢了,你现在去软香阁等候。如若教主醒来传唤,你定要仔细行事,不可怠慢。”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又补充道,“别做不该做的事,除非你想掉脑袋。”
傅明对她的威胁置若罔闻,敷衍x_ing地嗯了几声,突然脸色微变。
“他怎么了吗?”
“昨夜中毒,服药未醒。”白枭说话的声调冷冰冰的,听不出起伏情绪。“教主就寝之前,需饮用静心茶。若是往常,侍女试毒后才会呈给他。但在昨晚,教主回到软香阁便遣散了周遭所有人。”
于是,这杯有问题的茶水没有经过最后的检测,直接被纪潜之喝了。
“所幸没有大碍,只需休养数日……下毒的细作是万铁堂的余党,现在已经交给明华处置。”白枭没有细说,但傅明瞬间明白了前后因由。万铁堂在书中出场不多,是个新兴门派,十几年前风头正盛,在铲除魔教的事情上比较积极,结果多次引火烧身。后来纪潜之夜屠万铁堂,整个门派从此一蹶不振,如今只靠着几个外门徒弟苟延残喘,勉强没丢了名号。
对纪潜之下毒,属于孤注一掷。纪潜之没死,恐怕万铁堂真要从世上消失了。
傅明心里苦笑。纪潜之算是成了完完全全的大反派,也不知还有几分回转的可能。
“你好像不怎么意外。”
白枭观察着傅明的神情,如此陈述道。
“他做了太多恶事,招致报复也是理所当然。”傅明随手摘了片树叶,无意识地揉搓着,“……况且,每天都喝什么静心茶,这种固定习惯自然会被人盯上……”
“教主常受梦魇烦扰,须得饮用特意调制的静心茶方可入睡。”白枭语气不善,隐隐带了质问的口气。“你与教主相识多日,竟然不知道这件事?”
不知道。
傅明是真的不知道。
这等细枝末节的内容,在隐藏数据里占不了多少篇幅。因为和主线剧情没什么关联,他习惯x_ing地选择了忽略。
可是,就算没有隐藏数据,他也该注意到的,不是么?
不是什么难以察觉的事情。只要稍加留意,就能了解对方的习惯。
然而傅明从未发现。
“啊,对了……”
他盯着绿荫遮蔽的上空,喃喃自语。
“说起来,那家伙休憩的地方,的确总是备着茶水……”
话音消失在空气中,久久没有回应。傅明扭头望去,树下空无一人。
原来白枭早已离开。
他扯扯嘴角,翻身跳下树来,沿着小路回到软香阁。
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大约白枭早有吩咐。
傅明进到纪潜之的卧房里,径直走至床前。纪潜之还没有醒,一动不动躺在床榻间,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
傅明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嘴唇勾画着似笑非笑的弧线。虽是极为英俊的相貌,却仿佛戴着无形的面具,每一处神情细节都透着虚假的成分。
看着看着,傅明突然想起那对双胞胎曾说过的话。
——你夺了这魔教又如何?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做过的事,和我们一模一样!
落败之人的嘶喊,大抵没什么分量。但在傅明看来,双胞胎的指控其实是有道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现在的纪潜之和前任孪生教主很相似。
一样的喜怒无常,热衷演戏,手段残忍。
“也许这些都是我的错。”
傅明低声说着,抬手整理纪潜之耳鬓乱发,顺带掖了掖被角。
“我干扰了你的人生,害你走上魔教教主的道路,平白增添了许多不好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