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纪潜之是隐藏身份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按照傅明的想法,两人应该尽可能低调,避免被人怀疑。纪潜之深以为然,但同时指出,打扮师兄是个人爱好,坚决不予妥协。反正这年头啥奇形怪状的人都有,如果真有人怀疑,就说傅明是被这黑衣恶人绑架勒索,如此如此。
听起来很有道理,傅明无从反对。
他和纪潜之顶着众人视线往里走,没几步,二楼突然传来个似曾相识的嗓音。
“路贤弟!竟然在此相遇,真是缘分啊哈哈哈……”
傅明仰头望去,看见一位书生打扮的男子抓着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咧嘴笑着冲他挥手。此人肤色白皙,眉眼如画,一双狭长凤目微微眯起,眼角泪痣红得分外显眼。
是程家晏。
“来来,我这儿有座!”
程家晏想了想,又补充喊道:“……还有酒!”
傅明哑然失笑。这鬼手程,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个三句话离不开喝酒的人设。
几乎在同时,纪潜之手上力气变大,捏得傅明手指关节生疼。傅明扭头,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纪潜之。
“那人是谁?”
纪潜之话音透露着明显的不悦。
傅明语塞,他万万没想到纪教主记x_ing如此之差。
于是他又重新介绍了一遍程家晏的身份,帮助纪教主回忆当初美好的相逢时光。站在楼上的程家晏不明就里,只看见两人低头私语,不知说了什么,然后一齐走上楼梯来。
客栈二楼也是堂厅样式,只是桌椅装饰精致许多。傅明放眼望去,宾客坐得满满当当,唯独程家晏的位置冷清空荡,特别显眼。
见傅明和纪潜之过来,程家晏拉开桌椅,顺便叫店小二添置两双碗筷。
“多时不见。”傅明打了个招呼,目光扫过摆满酒r_ou_菜肴的饭桌,随口问道:“程兄在等人?”
“此话何来?”
程家晏立即反应过来,摆摆手否认道:“非也非也,出门在外不可亏待自己,碧松楼饭菜甚佳,岂能错过。自从来到碎星镇,我每日疲累交加心情不畅,只有这碧松楼的美味佳肴能缓解一二……你们坐,你们坐。”
傅明欣然从命。落座时手腕间锁链作响,程家晏淡淡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碎星镇有什么可让你烦心的?”傅明笑,“疲累交加心情不畅……这种词儿放在程兄身上,我还真想象不来。”
哪知程家晏一脸颓丧,抱着酒瓶子哀叹道:“路贤弟有所不知,为了这次武林大会,许多人都是提前来到碎星镇,定好住宿,只等大会召开。走江湖的除了拳脚功夫,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呆在镇子里闲得慌。人若是太闲,就容易生事。”
“两个月前,我途经碎星镇,亲眼目睹一场门派纷争,打的难分难解,那场面,真是……”程家晏连连摇头,仰脖喝下一杯酒。“有个小伙子脖子被砍得一片血,黏糊糊的筋脉根本瞧不清楚,眼见只剩半口气,你说我是救还是不救?”
未等傅明回答,程家晏接着说道:“我这边刚治好,那头又有人打架;如此往复,竟是把我硬生生拖在了这破镇子里,脱身不能。”
傅明了然。
江湖三位医学奇才,百Cao痴除了药Cao什么也不关心,五行老人心思y-in毒手段狠辣,也算不上什么正道侠医。鬼手程年纪最轻,却是最贴合“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的人。
即使他做事任x_ing,是个酒鬼,还对偷盗事业抱有极大热忱。
“这两个月里,就我知道的,有三十八起帮派争斗,至于那些无帮无派的人,更是喜欢寻衅滋事……他们不懂惜命,也不明白生死究竟为何物。说到底,只是些空有蛮力的蠢东西罢了。”
“可你还得为这些蠢东西cao心。”
傅明顺着程家晏的话说,“程兄侠义心肠,总会有人懂的。”
程家晏并不把傅明的客套话放在心上,笑了一笑便略过不提。他提起酒瓶,替对面坐着的二人斟满酒杯,顺势问纪潜之:“这位兄弟好像不爱说话,不知如何称呼?”
纪潜之沉默,甚至连手指也未曾挪动半分。由于黑纱阻挡,程家晏看不清对方脸上表情。
“……是我弟。”傅明眼见话题进行不下去,只好硬着头皮扯谎:“他x_ing格腼腆,不善交往,程兄无须在意。”
程家晏摸摸下巴,充满兴味地盯着纪潜之,幽幽说道:“看骨相,你兄弟倒是个美人。”
听到此话,纪潜之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态度温和地回应道:“多谢夸奖。”
明明是室内,傅明却感觉寒风嗖嗖穿堂过,激起一身j-i皮疙瘩。他轻咳一声,想说点儿什么缓和气氛,背后却响起了讶然女音。
“……恩公?”
他扭头,看见福远镖局的人正从楼梯口下来。发话的姑娘是章柳,认出傅明身份后,便带着章桦走了过来。
其实傅明对福远镖局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现在再次见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寒暄道:“你们也来了?”
“武林大会四年一遇,当然不能错过。”章柳开了个不痛不痒的玩笑,转而说道:“其实是常顺山庄委托我们押送一批财物,资助北霄派筹办武林大会。”
常顺山庄在江湖上人脉广阔,和北霄派有往来很正常。
“镖局通常不参与赛事,这次机缘巧合,顺便看个热闹。”章柳看着傅明平淡的脸,轻声叹了口气。她的脸色很苍白,眉间积聚着一股沉郁之气,说不清是疲惫还是忧愁。“庄主老爷心肠好,愿意把生意交给福远镖局,实在是我们的福分。若不是他帮忙,镖局可能就得关门大吉啦……”
傅明没想太多,随口问道:“怎会关门大吉?镖局的生意不是很红火么?”
话一出口,现场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怪异。章柳章桦脸上表情都不太好,傅明视线一转,才注意到镖局众人始终站在楼梯口,远远看着自己,每个人的眼神都掺杂着冷淡疏离的情绪。
章柳迟疑道:“恩公莫非不知道……”
“四个月前你在半面崖,为救纪淮不惜舍身坠崖。”一旁站立的章桦突然c-h-a话,语气冷冰冰的,与原先那个内敛文弱的少年判若两人。“你当时穿的是福远镖局的衣裳,因此众人误会镖局与魔教有染。流言四起,任凭我们如何解释都没有用处。走镖的生意,最注重信誉,信誉一旦没了,整个镖局就毁了。”
傅明下意识去看纪潜之。
“三人成虎的道理,连小孩儿都知道。”章桦掀唇冷笑,“福远镖局的生意越来越少,最后沦落到揭不开锅的地步,很多兄弟都离开了。常顺山庄看不过眼,给了我们一条活路。此事说来说去,不过是因为当初我们送你一件镖局衣裳……若是你肯站出来解释,我们何以沦落至此?”
章桦的言语咄咄逼人,直把傅明问得哑口无言。
“我原以为恩公有什么苦衷。”他把“恩公”两个字咬得很重,颇有嘲讽怨恨的意味。“今日一见,才明白……”
“你怕是根本没察觉到自己造出多大的祸害罢?”
没有。
完全没有。
傅明默然。坠崖之后,他从未考虑过自己的行为会对福远镖局造成什么影响。哪怕一分一秒,也没有。
所以他无话可说。
“好啦好啦,大家难得相聚,何必伤和气。”程家晏站起来,笑眯眯地勾搭章桦肩膀。“小兄弟生得一表人才,不如共饮一杯?”
“不必。”
章桦微微侧过脸来,用手中玉笛挡住程家晏的亲近,深褐色的眼瞳里流露出满满的冷漠与拒绝。他的长相原属秀气的类型,如今x_ing情大变,整个人如同出鞘利剑,泛着尖锐冷气,反倒叫人挪不开目光。
“我们今天动身去北霄派。”章柳态度比较温和,冲傅明点了点头,算是告别。姐弟俩就此离开,被晾在一旁的程家晏回转身来,无所谓地笑着问:“那咱就继续吃饭?”
谁也没有异议。
傅明捏起筷子,随意夹了些菜往嘴里送。左手传来微凉触感,是纪潜之在桌下握住了他的手指。
“我没事。”
傅明弯弯嘴角,低声解释着。纪潜之嗯了一声,仍未放开手,沉默着坐在旁边独自饮酒。堂厅里人来人往,店小二吆喝着端盘送菜,谁也没注意到他俩在桌子下方的小动作。
周围逐渐喧闹起来,吃饭的喝酒的猜拳的,偶尔有人豪放大笑,嗓音沙哑而粗糙。
“一定终,两相好,三元郎,四发财嗬……”
“吃酒吃酒,往事莫谈!”
“……聂掌门不参加比武……谁会夺得武林盟主之位?听说北霄派大弟子方何剑法一流……”
“……”
众多嘈杂的声音搅合在一起,热烘烘地笼罩着整个碧松楼。
傅明心不在焉地吃着饭,程家晏跟他说话,他便不甚走心地应答几句。好在对方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漫无边际的话题。什么救治病人的偏方啦,春风十里醉的妙处啦,夜宿荒庙遇到的奇事等等。末了,程家晏又提起当初离开魔教,去寻找五行老人的事情。他走了很多地方,打问过无数知情者和路人,最终还是在太禹山脉中断了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