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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百回川迎来了一年中最盛大的祭春庆典。
每条街巷都挂满了五彩灯笼,屋檐门面装饰着新鲜的花枝与柳叶。空气中漂浮着酒的甜香,闻之即醉。夜幕刚降临,人们便纷纷走上街头,摆摊设宴吹拉弹唱,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纪潜之也没闲着,拉着傅明到百回川玩乐。白枭不赞成教主出门,但也没有办法,只能暗地里派了许多随从。结果没过半个时辰,就把人给跟丢了。
手下的人回来禀告时,白枭唯有叹息。
教主不愿被跟踪,谁也拿不出办法。
她没有责怪手下,稍作装扮后亲自带人去找纪潜之。特殊时期,魔教弟子在外需得低调行事,以免生乱。
然而教主大人完全没有这方面的自觉。
他带着傅明畅游庆典,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到处都是璀璨灯火,明晃晃照着他毫无遮拦的面容。周围经过的路人,若是瞧见他的脸,便不觉痴了。偶尔也有惊疑不定的视线投来,纪潜之无动于衷。
两人买了许多新奇玩意儿,跟随庆典□□队伍胡闹了一通,又潜入正在举办试酒宴的酒庄,混了不少美酒喝。酒庄老板也是江湖中人,识得纪潜之面容,非但不喊不骂,反倒勾着纪潜之肩膀,夸赞他有血x_ing孝心,定要做个好兄弟方便照应云云,想必是醉得狠了。
纪潜之一时兴起,临走时还买了两坛上好的女儿红。他们从酒庄出来,便拐进一家雅致茶楼,挑了二楼临窗的位置,听盲眼艺人咿咿呀呀唱曲。两人点了小菜,打开酒坛泥封,就着曲调继续品饮。
傅明已然大醉,整个身体松软无力,枕在窗边出神。夜间的凉风一吹,渗了汗的额头总算降了些温度,但耳根脖颈还是发烫异常。窗棂缠绕着盛开的桃花枝,浓烈甜香钻进口鼻,沁入肺腑。
他的耳朵里嗡嗡直响,纪潜之的声音变得模糊零碎,偶尔被旁边的唱曲盖过去。
“吃过饭,我们就去放河灯……”
“听说南街那头有家卖槐花包子,倒是难得……”
“……”
傅明稍一动弹,窗边片片桃花飘落而下。他的视线落到街面上,见到几个手提花篮叫卖的姑娘,如云如雾的花瓣几乎要从篮中溢出,柔柔地包围着她们的腰身。有路过的男女,便从篮子里买了花枝,随即赠予他人。
纪潜之顺着傅明目光看了看,便笑道:“你等着,我买来给你。”
说罢,他翻身越出窗棂,轻飘飘落在街上,引得周围一阵惊呼。
傅明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有个冷冽熟悉的女x_ing嗓音说道:“你不该同他出来。”
闻言,傅明并不惊讶。他没回头,撑着桌子勉强站起来,想要效仿纪潜之跳窗而出,又舍不得开封的女儿红,只好抱起一坛酒,摇摇晃晃下楼而去。说话的女子不依不饶,紧随其后:“武林盟主的讨伐队随时会来,教内又有余党作乱,需得教主坐镇。他不愿管,你也不可纵容。”
傅明只是笑笑不说话。这白枭,求人帮忙都不会放低身段。
他出了茶楼,走到街上。
不远处,纪潜之已经挑好花枝,回头时看到傅明,眼睛里盈满情意。桃花灼灼,映得此人容颜明媚,仿若天神下界,万物黯然失色。
白枭咬唇,站在傅明身后,声音已透露出焦灼情绪:“武林大会之后,许多人都认得教主真容,他随意行事,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箭镞之下。别的暂且不论,单为教主安危,你也得劝劝他,让他回去……”
“我知道。”
傅明声音很低,低到旁人无法察觉。
“我听得见,也看得到……”
他一步步靠近纪潜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周遭都是喧闹之声。人们唱着,跳着,仿佛有一千张嘴,一千条臂膀,嬉笑玩闹极尽憨态。可若是仔细辨别,就能发现几张神情僵硬的面孔;侧耳去听,就能捕捉到细微的质疑声。
切切察察,窸窸窣窣,传达着同样的内容。
——那是不是纪淮?
——他怎么敢露面……莫非又要作恶……
——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傅明已经走到纪潜之面前。周围人潮涌动,纪潜之将一小枝桃花别在傅明耳际,指尖拂过脸颊,一片温热。傅明抬眼,越过纪潜之肩膀,看到几个乔装打扮的魔教弟子,正从人群中挤过来。明华也在其中。他身上裹着厚重的披风,在这欢乐的庆典里,如同一只格格不入的庞大怪物,肃杀,死寂。
傅明向上空望去。夜里没有月亮,满城灯火一直烧到了天上。漫天漫地的光明,像是能照进每个人心里,又似乎只是浮光掠影,驱散不走深沉真切的黑暗。
他对纪潜之说:“回去吧,玩得足够了。”
纪潜之不假思索,微笑着说好。
酒醉的纪潜之,又变成了多年前半面崖上的小师弟,任凭傅明吩咐。
傅明想起一事,补充道:“你先走,我去南街买几个槐花包子。”
说罢,他伸手轻轻一推,纪潜之退了半步,被身后明华稳稳扶住。白枭向傅明点头道谢,低声说:“我的人已经得了信儿,即刻就到。此地不宜久留,我与明华先护送教主离开,你多加注意,不要乱走。”
嘱咐完傅明,白枭立刻站到纪潜之身侧,有意无意地将纪潜之与人群隔挡开。随后,几个人静悄悄地退出了狂欢的街道。
傅明站着等了片刻,没有见到魔教的面孔。街上人头攒动,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他没有再等,随着人流走到南街,果然看到卖槐花包子的小摊。
纪潜之爱吃槐花做的饭食,今年槐花开得早,带些回去也好。
于是傅明要了三四个,装在油皮纸袋里。付钱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几个神情鬼祟的男子,正对着纪潜之离去的方向比划动作,不知在议论何事。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跟了上去。
那几人也是江湖打扮,木簪绾发,背负长剑,皆是道士装束。没说几句,就匆匆拐入路边暗巷。傅明紧随其后,踏入冷落昏暗的巷道,放轻脚步走了半截路。庆典的喧闹逐渐远离,周遭变得安静起来,安静得能听见鞋底踩踏碎石土屑的响动。
就在这时,从巷道的另一头传来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有个激动带喘的尖嗓子在嚷。
“就在街上!刚走不远!我没看错,的的确确是纪淮,那模样不可能认岔……”
“他身边没多少人,今晚热闹,我们方便行事。”
又一个陌生嗓音抢道。
“稳妥起见,不如先派个腿脚利索的,给盟主递个信儿。我们在此拦住纪淮,若能生擒,便是大功一件,为紫清观博个脸面。”这声音斯文得很,却又掩饰不住急切。“杀掉也成!去年召集三十六派上半面崖,原本能取纪淮x_ing命,哪里想到他会跳崖……此番不可放过!”
“来鹤道长所言极是!”
一片附和之声。
说话间,一群人越走越近。黑黢黢的巷道里,显露出模糊攒动的乌影,再近些,能看清容貌打扮,都是一水的墨衫长剑,约莫二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兴奋喜悦的笑容,这笑容又因为恐惧与紧张,变得僵硬万分,活生生成了套在脸上的皮壳子;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出鞘的剑,剑身被远处灯火折s_h_è 出模糊迟疑的光线。
他们走得很快。大腿微颤,脚底稳实,踢得地上碎石飞溅。仿佛不这样快,身体里膨胀的勇气就会被戳破,迅速瘪了气;仿佛不这样快,就会错失世间最难得的良机。
但他们还是停了下来。
傅明站在前方巷道里,没有动弹,更没有让路。“紫清观”的众人望去,只能瞧见他沉默的身影,五官黑蒙蒙的,看不太清。背后的巷口依旧灯火辉煌,街上迎来了新一轮□□队伍,喧哗的热浪涌入巷内,却停在傅明脚下,驻足不前。像是有一条隐形的分界线,横贯巷道,将此地与外界完全割裂开来。
轰隆——
从黑夜里响起的惊雷,击穿了每个人的心底。
第72章 六十四
六十四
暴雨突然而至。
春季的雨,夹杂着大大小小的冰雹,来势凶猛地席卷了这座城池。用来装饰房屋的花枝嫩叶被打落满地,制作精巧的纸灯笼也经历了一场撕咬,瘫在泥水里没了形状。
庆典无法再继续,原本热闹的街面,很快一片萧条。那些临街的人家,也都一户户熄了灯,关上窗收拾休息。雷电交织,惨白亮光不时照亮雨水淹没的大地。轰隆隆的巨响,碾过整座城池,掩盖了所有微弱的哀鸣。
巷道里发生了什么,无人听闻。
傅明重新回到大街上的时候,手里已经没了酒坛。他不记得丢在了哪里,也许是打斗时摔碎了。幸好包子还在,妥妥帖帖的,用油纸包好了藏在衣襟里。
他伸手隔着衣服摸了摸,还有热乎气。
只是不知道这包子被热气一熏,会不会蒸软了皮,松松虚虚的,没了味道。
如此想着,傅明从怀里略掏了掏纸包,打算看看里头情况。他浑身早就被雨浇透,手指滑得拿不住东西,一不留神,油纸包便落在了雨地里。出于习惯,他弯腰去捡。
也许是酒劲没过,抑或是暴雨隐藏了来人的气息,傅明并未注意到身后情况,只觉脑后一凉,猛遭重击,身体立即扑倒在地,冰冷泥水浸过半边脸。
他来不及做出任何判断,便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