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碰我。”
衣服沾过夜明花,不能与人接触。
纪潜之愣在当场,睁大了一双乌黑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傅明从怀里抽出秘籍,放在纪潜之头顶上。
“师父留给你的东西,自己去看。”
说完,他转身去后院,打算换掉衣服。走了两步,又想起来件事,回头补充道:“先回床上躺着。”
交代完这句话,傅明总算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他在后院脱了衣物,以防万一,又生火将其全部烧掉。因为没有替换衣服,他再次去厨房翻找,还真找出套伙夫的粗布衣裳来。
日后若是有机会,应当对宅院主人道谢。
他想,毕竟他不是程家晏,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借用别人物品。
当天无事。
翌日早晨,傅明告别程家晏,带着纪潜之离开这座城镇。
临走之时,程家晏颇有几分不舍之意,给傅明塞了好几瓶常用药。
“这个和这个能治大部分的外伤,武林人士闯荡江湖必备,今年十分受欢迎。”程家晏说,“还有这两瓶,防迷药防中毒,很好用。最后是我特别送你的好东西,名为‘春风十里醉’,与人欢爱时只需一滴,妙不可言……”
“……谢谢。”
程家晏又转向纪潜之,蹲下身来,一脸笑容灿烂:“小兄弟吃了苦,今后便能成大事。祝你身体强健,无病无灾,也不用我再给你疗伤驱毒。”
这话说得中听,傅明不由得看了程家晏几眼。世间凉薄,他们原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得了此人莫大帮助。虽然程家晏x_ing格奇怪,依旧算得上是医者仁心。
纪潜之抿着嘴唇,低声道了谢。
程家晏笑得更开心了,揉了揉纪潜之的脑袋,从衣袖里掏出个布包来,交到纪潜之手里。
“你也算在阎罗殿前走了一遭,为表纪念,我有份大礼赠你……”
这个布包看起来很眼熟。
傅明身体里顿时升起一丝不祥之感。
“里面是你背部伤口切除的皮r_ou_,睹物思情,想必你日后能更加体会到x_ing命的珍贵……”
前言收回。这家伙就是个纯粹的怪人。
傅明扶额,拦住了程家晏的“大礼”,简单告别,迅速逃离。
远远的,他还能听见程家晏带着笑意的喊叫。
“有缘再会!你还欠我一杯酒!”
傅明只作没听见,一边牵着纪潜之的手,步履匆忙踏出城门。
太阳在前方冉冉升起,穿透云层,光芒洒满大地。傅明迎着光亮走,不觉有些刺眼,侧过脸去,恰好瞧见纪潜之盯着自己看。
那目光不似孩童,黑沉沉的,复杂难辨。
他开口询问。
“怎么?”
纪潜之摇头,加大力气握紧了他的手。
“师兄,我们要去哪儿?”
“去个不会被人找到的地方。”
乐阳山,集安镇。由此前去八百里。
“挺远,得走很久。”傅明顿了一下,问道:“师父给你的秘籍,看了么?”
“看了几页。”
“哦。”
他沉默片刻,又问。
“要学么?”
纪潜之抬头,眼睛里仿佛藏着一簇火,声音坚定清晰。
“要学。”
如此,便是纪潜之的选择了。
傅明心里叹口气,不再说话。
“以前师父不教我剑法。”纪潜之说,“其实他只想让我打个底子,并没想要教我太多。我都知道。”
“他过世前说,我的事情自己做主。我想让自己变强,强到谁也无法伤害我,中伤我,暗算我。过去的仇,现在的怨,也要一笔笔全部算清,以慰地下枉死的魂灵。”
这些话,简直不像十来岁孩子会说的言语。
充满仇恨,却又冷静无比。
傅明摇头:“你现在用不着想太多。”
“现在不想,就迟了。”纪潜之望着比自己高许多的傅明,轻轻笑了一下。“师兄,我中毒的时候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把我抛下,留着我一个人在冰冷的水里死去。”
“我在梦里想,一定是我太弱,才会被丢弃。就像以前爹娘死了,我走到哪里,都无人愿意收留。幸好我醒了,见到你回来。如果我一直这么没用,迟早噩梦会变成真的,对吧?”
傅明弯起嘴角,拍了拍纪潜之的肩膀,轻描淡写地回道:“说什么梦话呢。”
听闻此言,纪潜之露出个不好意思的笑容来,加快步伐向前跑了两步。铺天盖地的阳光落了他一身,耀眼夺目,几乎找不出丝毫y-in霾之气。
傅明不愿细想,跟在纪潜之身后,一步步走着。
距离他们要去的乐阳山,还有八百里路程。
第7章 七
长途跋涉,最困难的事是什么?
如果要傅明来回答,自然是吃和住。
往细了说,这两个难题又可以归结为同一个原因:没有钱。
在半面崖上住着的时候,傅明就已经很穷了。作为整个门派的大弟子,日常采办人员,傅明身上带钱最多也超不过一两银子。倒不如说,碎银这等奢侈物品,除了逢年过节的大日子,他基本摸不着。
至于纪潜之,更是身无分文。虽然师父以前偶尔给几枚铜钱零花用,但他都攒了起来,慎重包好,放在了自己房间的枕头底下。
走得仓促,啥也没带。
因此,前往乐阳山的八百里路程,对他们来说,无比遥远,难度颇高。
绝大部分时间里,两人都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白天赶路,晚上休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路过有人居住的村子,或是大一些的城镇,傅明就想办法找些体力活来做,赚取路费。要是在野外林间,便以野果充饥,运气好了,还能打只兔子,给纪潜之开个荤。
这样的生活,实在有些难熬。特别是在林子里睡觉的时候,需要轮流守夜,纪潜之年纪小,只需捱两个钟头便能休息。但即使如此,他也睡不安稳,每天早晨醒来,眼眶底下都泛着青黑色。傅明也一样,甚至更严重。
但这对师兄弟的心态还不错。朝夕相处之间,两人逐渐亲近起来。有次经过铁铺,傅明甚至给纪潜之买了把短剑,用来练功和防身。
纪潜之为此高兴了很久。赶路的空当儿,他就拿着短剑,不厌其烦地学习秘籍里的招式。由于悟x_ing好,根骨佳,他学起来快得出奇。遇到不懂的地方,傅明也能帮忙指点几下。等他们抵达乐阳山脚下,纪潜之早已将秘籍翻完一遍,练得有模有样了。
从半面崖到乐阳山,他们花费了一个半月的时间。路上没遇到什么大麻烦,只除了一件事。
他们正面撞上了赤鸦堂的追杀人员。
那是在出发十天后发生的事情。师兄弟二人经过一处村落,由于肚饿,决定停下来吃点儿东西。当日恰巧连绵y-in雨,傅明把纪潜之安顿在某间村房的屋檐下,带着身上仅有的两文钱,去前面找村民换馒头。
纪潜之在屋檐下坐着等傅明回来。面前是一片泥水地,坑坑洼洼,很不好走。有个佝偻着腰的枯朽老人,赶着一群慢腾腾的羊从他面前路过。而另一方向,自迷蒙雨中逐渐走来个彪形大汉,身着黑衣,面色不善。快走到纪潜之面前时,大汉突然皱眉发怒,往地上啐了一口,狠声骂道。
“娘的,真晦气!拉屎不看地!”
看样子是踩到了羊粪。
大汉骂咧咧继续往前走,纪潜之却脊背悚寒,手握成拳,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的身影。
他认识这嗓音。
在半面崖上,向师父逼问自己行迹的,就是这个声音!
绝对不会认错。
纪潜之站起来,不声不响地跟在那人身后,右手下意识摸到剑柄。身体仿佛被什么催促着,诱劝着,不由自己。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前面的人猛然回头,居高临下地望着纪潜之,一脸怒气。
“小子,你为何跟着我?”
纪潜之不说话,握剑的手指用力过度,开始微微发抖。
“问你话呢,难不成是哑巴?”
那人拔高嗓音,伸手推搡纪潜之,目光撞进对方毫无波澜的眼睛里,心下一惊。
“等等,你是……”
话未说完,大汉眼前突然出现个用纸包好的粗面馒头,转头去看,便见到了笑容满面的傅明。
“这位兄台,实在不好意思,舍弟天生脑子不好,把您当成了我,”傅明举着馒头,死活挡住对方视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他计较,这是我刚买的点心,不嫌弃的话您就收下……”
黄黄白白的馒头,几乎要顶到鼻尖上来。那人烦的不行,一手将馒头打落在地,转身就走。
“谁稀罕这破东西!晦气,晦气,果然下雨天就是晦气!”
傅明收了脸上笑容,神色漠然,望着那人逐渐远去。纪潜之要追,被他一手拽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