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绮生悄无声息地在人堆中穿过,行至赵青身后不远。不知是出于何故,没有出声。
赵青也是沿着灯引来的,已经在这站了许久,久到旁边敲木鱼的小沙弥偷偷掀起眼皮望了他好几次。佛门慈悲,才不赶人。
赵青有些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见没有熟人,才松了口气。这口气松得十分奇怪,仿佛他不是在上香,而是在做不可告人的事一样。二十六年来,他不曾入过佛门,点香之事更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此刻他学着身边人,拿了些清香,点在手中。对着面前慈眉善目的佛像,犹豫片刻,还是合掌低下了头。
“愿,鎏火不灭。”
“愿,教主安康。”
赵青念念有词。
同时心中道,教主无心之言,还忘佛祖莫怪。原来他对之前教主说这璞绿佛修日愚昧一事耿耿于怀。鎏火教自西来,不兴这个,赵青原先对这些也是不信的,可自从教主变成这个模样后,他不知为何,忽然就对此道多了些神神叨叨的兴趣。
他不算善男信女,也没别的好求。若他身上还剩余些好的,若这庙中佛像当真有灵,可全数拿了去,唯他心中所愿,一教一人。
恭敬地拜了三拜。赵青将香c-h-a上,便似做完一件大事般,长舒了口气。
这才作贼心虚似的,跳起来就想跑。
他已经出来很久了,不知道凤绮生他们有没有发觉。
庙外有棵合抱观音,枝繁叶茂,不知几百年岁月长久,树干粗壮得需几人合抱。枝干上挂满了许愿人系的红绸。它素来静静呆在那里,聆听佛音,常观人生百态。
莲花千盏,清香萦绕,那棵合抱观音下,尚围聚了许多人。
可赵青只瞧见了一个。
那人或许是刚沐浴完出来,身上还带着s-hi气,头发也才半干,明明平平无奇,却又似风流之姿,负手而立,令人目眩神迷。他仿佛等了很久,又仿佛刚刚赶到。总之是十分平静的,面上毫无不耐烦之色。
“赵阁主。”
那一教一人慢悠悠道:“你私自离开,可曾与本座报备过么。”
赵青跟了凤绮生有多久,怕是要数上好一会儿。毕竟这二十个年头,一个手一个手的数过去,也要数上四次。他比凤绮生大了一两岁。老教主还在的时候,凤绮生还没那么乖戾,如同正常的孩子一样,比较顽皮。
有一日,凤绮生跪在树下数叶子玩。常在生进来了,他是老教主的得力手下,身后领着个孩子。或许是要去见教主,正好经过凤绮生身边,就停下了脚步。
“少主在这做甚么?”
凤绮生眨眨眼:“父亲让跪。”
常在生笑道:“那为何是此处?”
自然是因为这里树叶松软,跪着不疼,又能遮荫,又能玩耍。
凤绮生道:“他没说在哪跪。”
那便随意跪。
“右使见了父亲,帮我求求情。”
常在生随口应道:“你放心。我不但给你求情,还送你个人情。”
常在生往里走,他身后的孩子就露出了脸。小孩子么,都长得差不多的,年纪太小时,还分不出好不好看来。但那双眼睛倒是挺有趣,干干净净的。让凤绮生多看了两眼。
二十载一晃而过。物是人非,甚么都变了。人也分好看与不好看了。心也分黑与不黑了。
那双眼睛倒还是一如初见,干干净净,令凤绮生,总是多看了两眼。
第33章 破茧归一(六)
“我记得父亲让你跟着我时,你还很不情愿。”
赵青面皮一红,幸而在夜色中,看不分明。他挠了挠脸:“陈年旧事不用重提罢。”
他正和凤绮生蹲在河边,摆弄着刚提来的花灯。凤绮生探着脑袋要看他写了些甚么,被赵阁主机警地挡住了:“偷窥可不是一教之尊该有的行为。”
教主冷笑一声:“谁稀罕。”
而后趁赵青不注意迅速瞄了一眼。
结果一片空白。
“早就料到了。”赵青笑眯眯地将早已写好的另一盏灯推走了。
凤绮生:“……近朱者赤?”
赵青反问:“您是朱?”
凤么,当然属朱。
凤绮生得意洋洋,刚想承认,反应过来,不轻不重道:“没大没小。”
作为引路用的千盏莲灯,最终被人取下,男男女女,青年老少,各提了一盏,将一年到头的心愿与祝福写在其中,推着心头所愿放到了河面上。璞绿城中有条河,两丈来宽,蜿蜒曲折,贯通了一整座小镇。转瞬间便成了花灯的海洋。灯映水来水映灯,重重叠叠,往远方去了。而这个远方,不知通往了何处。
常在生向凤老教主引荐赵青时,是这样说的。
“这是属下表姑妈的儿子的堂姐的外甥的表弟。”常在生笑眯眯道,“很亲的关系。”
——怎么个亲法,至今也没得出结论。
但历任右使胡搅蛮缠和稀泥的功力,倒是一脉传承。
风也静,水也静。没有鎏火教,没有天机门,没有欧阳鹤。
这或许确实是个很适合谈心的夜晚。
“教主怎么跑这儿来了。”
合抱观音下,赵青乍一见到凤绮生时,就惊大于喜,十分想问。眼下他们灯也放完了,河边的人也散的差不多了。就连月亮也西移了。他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凤绮生道:“那你为何在此。”
赵青不满道:“属下先问的。”
凤绮生道:“本座可以不答。”
赵阁主讪讪摸着鼻子,论起厚脸皮,他果然是比不上教主。
“你尚未回答本座,为何当年不情不愿?”
“不记得了。”
凤绮生看了他一眼:“想不起来?”
赵青很有骨气:“想不起来。”
“哦。”教主不为难他,慢吞吞开口,“我好像听到有人许愿说希望鎏火不灭。”
赵青心里咯噔一下。
“还有一个是——”
“教主!”
赵青脑袋里嗡一声,耳朵都快烧了起来。
凤绮生顿了下:“嗯。何事。”
心中虽如鼓擂,但赵青面上还是堆起了笑容,敲了下自己的脑袋,十分诚挚:“属下灵光一闪,不知为何,记x_ing忽然就变好了。”
教主施施然道:“好了就说罢。脑袋少敲。本来就不聪明,敲了更傻。”
说是可以。
赵青想了想:“教主不会同我秋后算账罢。”
“不会。”
“哦。当年属下满心以为服侍的少主是个铁血男儿。结果教主你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看上去娇小得很,像个姑娘。我一时有些难以接受而已。”
“……”
凤绮生未说话。
赵青跟在他身侧,看着对方散下的头发遮了小半幅面孔,实在看不清神色,只得小心翼翼道:“实话是不是——不大好听。”
“秋水剑给我。”
赵青赶紧将剑抱好:“刀剑无眼。”
凤绮生一把夺过秋水剑。
赵青连连后退:“教主,你说了不会秋后算账的!”
“是么。”凤绮生面无表情道,“也就是现在算账而已。算不得反悔。”
宝剑出鞘流光四溢。
屋顶上喝酒看月亮的一个男人被剑身闪了一下眼,翻身坐起来,下面两人已经似真似假追打着跑走了。“秋水剑?”季梦然捧着酒坛,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这才呼噜了一把嘴,自言自语道,“他为何会在此处。”
若放在以往,无论是凤绮生也好,赵青也罢,都不会漏过这个男人。因为他们毕竟是很警醒的人。可人活一世,时时提心吊胆,未免太累。人一旦投入了感情,便容易放松理智。放松了理智,就会忽视周遭的环境。所以他们没有留意到季梦然,或许是一种必然。
凤绮生如果看到季梦然,也许便能想起来他是谁。他是少林方丈慧觉的俗家弟子,在最后一次武林盟攻打鎏火教时,就跟在年轻的武林盟主的身后,是他的军师。
当然不管日后季梦然如何。
现下他也只会喝酒念佛,道一声阿弥陀佛。
赵青不确定凤绮生听到了多少,他也不太敢往深处去想教主为何就在庙门之外。是专程来找他的?还是忽然起了兴致来趟这个热闹?哪种答案都不像。赵青认识凤绮生二十年了,看着对方从那么点大,长到如今英武的模样,他知道对方一直以来,心里只有两件事。
光大鎏火教。参悟鎏火功。
教主是个聪明人,心里揣着明镜。他并非不通男女□□,他只是没有兴趣。因为他没有兴趣,所以即便柳夕雁颜色再好,在凤绮生眼中,脱光了也只是赤条条的身体而已。与路边的石块,并无任何区别。因为赵青早就知道,所以他从不奢望,自己这些小心思,会得到甚么回应。承君,忠心,他觉得这一生最好的归途,不过是绝不背离。
既然明知无望,便连提也不提。最好就埋到脑海深处,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然后信誓旦旦的告诉自己,他对教主,是别无他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