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夕雁木然道:“我高兴甚么。”
“心中所愿必能很快达成,自然高兴。”
欧阳然道:“我也高兴。”
柳夕雁反问:“你高兴甚么。”
欧阳然微笑:“我心中所愿也能达成,所以也高兴。”
欧阳然将一切告知柳夕雁,并劝说他叛教之时,只说,阁主为教主所做的一切,还不及赵阁主为教主跪上一跪就能让他动容,可见教主心中,自始至终不曾有过你。就连与教中传信,也只将真相告诉赵青一人,瞒着你不说。这岂非就是不信任。
不爱你,不信你,你又为何要为他卖命?
柳夕雁如何轻易相信。可是事实终究摆在眼前。是欧阳然的另一句话打动了他。
“但阁主一定不知道教主的另一个秘密。”
“此生教主,非彼身教主。”
“若这个孤魂野鬼离去,原来的教主自然回来。”
“岁月长久,阁主想要得到教主的心,还怕难吗?”
欧阳然循循善诱:“我可以帮你。”
他好话说了这么多。
确实不见他要求过甚么。
柳夕雁问:“你想要甚么?”
“我?”
欧阳然似乎终于听到了一个有趣的问句。他挺直了身板,负手于身后,望着眼前的战局,神色中闪过一丝怀念和悠久:“我啊,大概就是想看看,自出生起,便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是如何落败的罢。”
他生于农家,有着三亩地,是再平凡不过的人。可是忽然有一天,一个慈眉善目的人找上门来,说要带他走。他吃了最好的,用了最好的,还有一帮气宇轩昂的人叫他少盟主。他被冠以欧阳的姓,在江湖宴上被欧阳鹤介绍给了群侠。一个在井底生活的人,忽然之间跃至了地面,登上了高山,尝到了被人仰仗的滋味。
江湖宴那日,来的不止是名门正派,还有不请自来的鎏火教。
欧阳然头一回见到这样光彩夺目的人。
有种人仿佛生来便叫人景仰。你只能抬头看他,还不敢细看。
对方一头火红的头发,在艳阳下熠熠生辉,长长的睫毛在光洁的眼底投下一片y-in影。他嘴角噙着笑,说:“欧阳盟主在洛水这般排场,本座作为主人,竟不知道。太失敬。”
随后扫了扫欧阳然,便很快移开了视线。
这一场盛宴,自然成了正邪两派互相嘲讽怼天怼地的盛宴。
此后数年,欧阳然试图努力练剑,但他年岁已长,根骨不佳,难有成绩。且他随欧阳鹤,与凤绮生碰面多次,他就站在欧阳鹤旁边,就连欧阳依人,都能得到凤绮生注目两眼。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有姓有名,得来一句:“欧阳公子客气。”
欧阳然每每想至这一点,便觉得人生当真十分不公平的。
凤绮生一出现。他教内人便看着他。欧阳鹤要看着他,各门派的人都要看着他。
凭何这人要被众人瞩目?
而他从生到死也无名无声。
“这过往的一切,真是令人不堪回首。”
欧阳然说着,面上从感慨,变得冷漠。
他上辈子终于有机会举着剑冲到闭关的凤绮生面前,对方睁开眼的瞬间,眼里却只有陌生,连丝惊讶也无。虽然欧阳然很快就被后头赶来的赵青捅了个心窝凉,却也满意地看到凤绮生口溢鲜血,当场暴毙。
不过前后脚的差别罢了。欧阳然想。
却不料。
上天让我重活了一次。
你竟然也活了。
教主啊教主。
你竟是连死也不让我安宁。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什么?他对我这么多想法。我不知道啊。
第54章 青青子矜(三)
欧阳然心中思潮涌动,凤绮生是不会知道的。若非此生莫名其妙与对方互换了一下,他连欧阳鹤的义子叫甚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是个男的。这世上总有人生来光芒万丈,无论做甚么都较他人更胜一筹,此乃天赐。但若无后来自身的努力,也将被世人遗忘。
欧阳然只知凤绮生冠绝天下,气度非凡。可他自幼寒时坐雪暑时扎马,于武学一途没有半日的懈怠,于教务一事不曾堆积半纸公文,大到两阁四堂十四厅长,小到分坛守门弟兄,哪个不看在眼底记在心里。人总要负责。若无责任,只有贪念,便为虚妄。
这些,又有几人省得。
眼下凤绮生无暇顾念小人,他往后疾退,避开锋芒一剑,脑中剧痛。混沌剑对敌人心神的影响颇大。尤其是教主这种离体重生,又轻易附身他人的人,魂魄本就不稳当,更受影响。换句话说,他早该饮下黄泉水,投胎再为人。强硬地留在这个世界,本就不为天道所容。
此剑仿若饕餮猛兽,与它挨近一些,不吝于被咬上一口。
直击灵魂的疼。
柳夕雁正对欧阳然心生怀疑,便听身后风声忽起。其余人等未免波及,早已退至远处,他四周空空如也,还有谁会不怕死地冲上来?柳夕雁只觉危机逼上心头,迅速回身,便听身后一声佛号,悠长直入天际。
涛天一掌化在慧觉手中。
对手正是他徒弟。
季梦然目光闪动:“师父,你常告诫弟子收心向善。如今弟子杀个魔头,你也要拦?”
慧觉面色不动:“贫僧与你说佛,因佛在心中。你要杀的,不是魔头,是你心中的佛。”
季梦然哈哈大笑,说:“那便没有办法了。罢了。弟子也很想知道,在外游历这么多年,在外的见学有没有超过师父的指点。就请师父指教一二罢。”
说着他眼中不再掩饰狠厉之色,朝着慧觉,就动起手来。
这人为人y-in狠,亲情六欲不在心中,伦理纲常全凭喜好。慧觉自收他入门以来,多次以佛理灌输,意图磨平他心中戾气,季梦然倒也不曾惹事。直至有一日,山门外有一幼儿携一中年男子,跪在门前,求大师相救。那日正是盛午,烈日当头,幼儿面色通红,倒也坚强。
自山下而来的季梦然见此,问:“小子所求何事。”
幼儿年纪不过七八,虽小,但也到了明事理的地步。见他一身粗布麻衣,不像是山寺里的僧人,却朝山寺中去,心中大约知道这人或许能帮忙的。就说:“这位师父好。我叔叔病重,想请大师为他看病。”
季梦然越过幼儿,看那被置于树下y-in凉处的中年人,掀开衣服一看,胸前印着大掌印,再探他脉搏,经脉七零八落,一腔内力四散无己。这哪是病重,这是伤重。
那人倒也还有意识,尚有气息。见有人察看伤势,便气若游丝相求:“这位师父,我已无药可救,只恳请山门慈善,将幼子收留。”
原来他强撑伤体而来,为的不是自己,而是这孩子。
季梦然去看那孩子。幼儿眼神亮晶晶,满是期盼。他略一沉吟:“化骨掌,是黑煞双雄中的无眉伤了你。近日只听说无眉与江湖大盗夜无啼战于荒野。这么说来,江湖大盗是你。”
夜无啼苦笑:“不错。”
季梦然又道:“只是夜无啼向来孤身寡人,竟还有个孩子。嘶,听说他携一员外爱女,逃离天罗地网,销声匿迹多年。”他看了看那孩子,眉目间与夜无啼确有相似,顿时一抹笑意浮上面孔,“看来是真的。”
夜无啼已经笑不出来,他胸口骨头尽碎,早该去见爱妻,奈何放不下幼子。他一生背负黑名,遇到心爱之人后,才晓得洗净过往有多艰难。无论如何,他希望他的孩子,能有一个干净的未来,不要教人指点,说他是夜无啼的孩子。
夜无啼挣扎着喘起来:“你,请你不要说。”
“为什么?”
季梦然不明白。
他虽对伦理亲情无感,却也知道,享天伦之乐,是人之常情。
夜无啼的生命已快走到尽头,他难以开口,只能瞪大眼睛,看着季梦然将幼儿召过来,对着他一脸慈爱道:“他是你的甚么人?”
幼儿懵懂,看了眼熟悉的脸孔,说:“叔叔。”
季梦然摇头,指着夜无啼道:“不对。这是你父亲。”
刹那间,夜无啼的心脏狠狠一缩,他隐瞒至死的秘密,教人当着稚儿的面戳破。他嘴角流出血来,用起全身力气,想去碰一下孩子的手,嗫嚅了一下,终于黯淡了瞳孔。
年幼的孩子见叔叔不动了,匍匐过去,拾起他的手唤:“叔叔?叔叔?”
叫了几声后,顿了顿,唤道:“父亲?”
夜无啼的手指跳动了一下,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烈日炎炎,灼不热这一刻的冰凉。
孩子道:“他不动了。”
季梦然纠正:“是死了。”
“甚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为甚么会死?”
“因为他打不过人家。”
“有人打他?”
季梦然从未与这么小的孩子一问一答过,心中涌起一股耐心:“对。”
那孩子垂头沉思了片刻:“如果他打得过别人,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不错。”季梦然又说,“你也可以为他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