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瑛将视线在他头上流连了一下。
“练功所至,不必在意。”
凤绮生闭闭眼睛,他坐在床边,抚了抚床上人清瘦的脸颊。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平时一副又横又冷的模样,每次搞成这样,似乎都是为了他。
他问司徒瑛:“黄桐里还剩下多少人。”
“不过二三十。其余人当日便走了。剩下一些没有门派的人。”
司徒瑛做了个手势:“是不是要……”
杀了?凤绮生随意道:“已过了两日。当时不处理,现在去宰人,这种丢份的行径,我教做不出来。走就走了罢。这回便罢了。只下回莫要再闯进我天湖山的地域。”
司徒瑛道:“天机门的人还没走。”
凤绮生不走,他们当然也不走。
“阿瑛。”
“在?”
“当*你与赵青探我脉搏,既知是生机全无,我又醒来后,你为何信我。”却不信,这是哪路的孤魂野鬼,借了人的身,上前来讨债。
司徒瑛怔了一下,而后摸着下巴沉思:“……大约是骨子里那份蛮横仍然很引人注目。”说着他自己都笑了起来,“若连教主都认不出,我又做甚么大夫呢。”
凤绮生便不再说话。司徒瑛很识趣地退了出去。
冠华莲生所言,声声仍犹在耳。
“人这一生,总有想要攀越的高峰。年轻气盛时,或许为此做出过疯狂的事。成就感满足了,日后不见得不后悔。”
凤绮生道:“你后悔了?”
“我不后悔。”冠华莲生顿了顿,“但师父老人家后悔了。”
他后悔将这三样颠倒乾坤的东西带到这世上来。风云夕变,天下握在人帝手中。他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便顺应了大运,从而走上该走的道路。借由他物,将生变死,死变生,乱了该有的y-in阳气节,只会引起祸端。
“我一生爱武。喜剑。因此剑,结识了我的夫人。”
那是一位很朴素的女子。面容不及冠华莲生十分之一。但x_ing情十分温和。
“这样的人,江湖上一抓一大把。”凤绮生坦言。
冠华莲生承认了:“不错。她几乎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说起他的那位夫人,哦,这大概是好几十年前岁月中的一段轻纱了,冠华莲生冷硬如五仪雪的面孔,也温和了一些。像是冰雪染上了温度。
“她虽然普通,我心中却有了她。这很奇妙。你问我为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凤绮生说是。
他如今很理解这种心情。一个人心中有了另一个人,都不是自己能回答的。总是恍然回首,才发现习惯了那个人的陪伴,已多不了其余人了。如今令他回想,他与赵青之间,总是离别多于相聚,心心相惜只瞬间。一次回首,二次回首,三次回首。都那么短暂。
他好像过了三辈子。
结果真要说起来,却和赵青连一生都没过完。
冠华莲生摸摸这位后辈的脸颊。
他在山中时,便与凤绮生说过,此人是无救的。他见到赵青第一眼,便受到了血缘之间的吸引。第二眼见到秋水剑,更加明白这一点。
“当年我受不住诱惑,滴血认剑。令它归主。为了掩饰它的存在,我只有造了另一把剑。一把比它更夺目的剑。令它身藏其中。”而秋水鸿光,足够掩饰掉混沌剑本身的锋芒。冥冥中自有注定。他将剑扔入湖中,却仍被人打捞出来,兜转之后,还是回到了他的后代手中。
这便说明,是他的责任,便是他的。隔了几代人,仍逃脱不掉。
凤绮生一点都不责怪冠华莲生。换了是他,说不定连遮掩都不遮掩,他只是有些遗憾,自己这些年,因为魂魄折腾太多次,记忆深藏于脑海。没能及时将此剑处理。可是赵青这个傻子,为甚么偏偏要用自己祭剑呢?
这个问题,冠华莲生终于帮他解答了。
“你以为,你一个已死之人,是如何又活转的。单凭你自己吗?”
此言仿若灵光,凤绮生忽然心头一震。有了个猜想。但他不敢想。
当年那位西陲祭师,是出自天机门。他所携带的古书,自然也出自天机门。凤绮生第一世,因替赵青引魂失败,导致直接回到少年时,重活到四十岁。他以假死作虚晃,骗过了命中死劫。可是他四十神功大成,命劫再至,这回无人相替。凤绮生一死百了,甚么都不知道。赵青却几夜未眠,处理完武林盟祸乱,阅尽典籍,找到了当年凤绮生的办法。
这回是他替了凤绮生,跑到了天机门,求得神琅Cao,硬是用混沌剑,配以方术,成功令凤绮生活了过来。这有代价。赵青为此付出了一半心血,一夕白头,如八十老人。但他仍不放心啊,他怕教主万一再遇上甚么事,而自己却浑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冠华莲生问道:“你觉得人的一生,能重来几次?”
一夕回首,踏过的岁月便重新回流么?
这是个很玄妙的问题,是天机不可泄露的机缘。活着的人答不出来。仙去的人无法告知。
教主怔然道:“是他令我活转过来。”
冠华莲生道:“不错。”
他又问:“那你为何会知道。”
天地玄妙,稚子无辜。冠华莲生出尘的面庞忽然染上一丝哀愁。他微微笑了起来,低低一声长叹:“痴儿。自然是因为他不放心你,与你同来。”
这仿佛是晴天一声霹雳。
门外旁听的周向乾浑身一震。
李正风疑惑地看着他,目露警惕,却教他嘘住了声音。
凤绮生这下便全明白了。
为甚么赵青对他移魂易体全不在意。
为甚么赵青这么小便cao心他的命中大劫。
为甚么赵青说他思来想去,只有一条路可走。他也许长夜难眠许多回,前尘纷扰全在脑中。如果混沌剑还在,别人就能用它来伤害凤绮生。凤绮生魂体不结合,若再伤上一次,天也难以救回。没人愿意走上绝路。会令他当场祭剑,他也许,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凤绮生想到那时,赵青浅浅一笑,说:“大概是我笨。所以只能先行一步。”
请教主珍重。
愿教主安康,鎏火太平。
那道身影,与璞绿时,庙中请愿的身影重叠。与生生世世的身影重叠。
这或许确实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一个人的心里可以藏多少秘密,沉默至今,一字不提。
练至破茧后,教主一夕之间尝到了情爱的滋味,如暖阳映在心头,知冷知热,一时如泡在蜜中,一时如浸在冷水里,想要见心上的人,又想推他远些。又甜蜜,又矛盾。如今这真相如一柄利剑,直搅入他的心扉,在他肠肚中翻江倒海。像万蚁噬骨。
冠华莲生见凤绮生垂目半晌不语,以为他打击太大。孰料他展颜一笑,眉目间波光流转,确实不可方物。只淡道:“我以为我有许多事瞒他。不想他也有许多事瞒我。”
上世赵青为他白头,如今他青年白发。谁也没多欠谁。言语之间如此寡淡,倒是情浓方淡,教人听来,不甚分明,只余叹息绕心了。
“如果到头来只得这个结局。我们互相疏远的那些岁月。又是为了甚么呢。”
凤绮生抬头,注视着冠华莲生。
“前辈既然将我从场中拦了下来,必然是有他计。”
“我兜转这三生。他苦心这一世。不是为了他死我活。”凤绮生淡淡道,“他生,则天下生。这或许就是本座命劫的意义。是么?”
情深与否,不妨碍他威胁的光明正大。
不错。
凤绮生向来是睥睨的。
认命与苦情,从来不适合他。
他想要的,枉说三生三世,走到轮回尽头,也一定要达成所愿。
“……”
冠华莲生颔首:“确实。”
不然,他不会出现在这里。
混沌之劫因他起,自然也能因他灭。他摸了摸赵青的脉,命数尚未熄。
司徒瑛忧心忡忡,与秦寿飞鸽传信。信中将近几日发生的事全数相告。教中两位阁主一离一逝,教主神功大成,却心神有异。恐回教行程延后,若有一日回教,还请秦寿先做好心中的准备,免得触了教主霉头。
刘戍站至他一旁,看了半天,没头没脑道:“其实我甚么也不知道。”
司徒瑛道:“啊?”
刘戍叹口气:“我宁愿甚么也不知道。”
冠华莲生再次迈出房门时。已过了两天一夜。在他的一生中,两天一夜不算长。但他很久没觉得这么累了。就像脚踏下去,都沉重地砸在了地上。每呼吸一声,便用尽了所有力气。
归长海正在门外等着他。他二人一个形容枯槁,一个俊秀如神人,却是师兄弟,令人难以相信。冠华莲生或许是没有想到归长海在此,微微一愣。
归长海呵呵一笑,干枯如树皮的面孔活泛起来。依稀还有年轻时的样子。
“你好啦。”
“你在这里做甚么。”他以为,归长海早该领着人回了天机门。
“等你回家啊。”
冠华莲生重复道:“回家?”
归长海双手抱着拂尘:“走罢师兄。”他多年之前,就想与冠华莲生这样说了,只是因为年少嫉恨,偏偏最亲密的人,却生隔这一座山的距离。幸得两人尚在,最幸之事便是,你想念之人尚在,一切还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