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风瞳孔一凝,不敢置信地看他。
江语寒语气淡淡似乎疲惫至极,撤手后愣了片刻,朝他扯出一笑,再低头在包裹里翻找,略沮丧道:“洱月村也有人巡查,暂时找不来好一些的衣物,你换还是不换?”
沐辰风不低头也猜出自己的狼狈,盯着江语寒,却是摇头:“不必了。”
“好。”江语寒难得没有再说,草草收拾后靠上岩壁,当着他的面阖眸小憩。
江语寒两三日未休息好,亦或是轻功过度消耗气力才致疲惫至极,也不知因何心情糟糕,竟也会有懒得笑、懒得饰诈的时候。
沐辰风与他隔着一剑的距离,看着他难得沉静的面庞,辨不出他的情绪,更猜不透他的人,越看越觉得此人既熟悉又陌生,是江语寒又不是江语寒,这种感觉像极了初见的照面,让人心底生凉。
可万花到底没有趁他伤重出手,无论是不是敌,他都回到这里、与他这个足够分量的浩气剑客呆在一处,纵观全局他没有半点好处不说,还如此坦然地休憩。
沐辰风瞥一眼身边的油纸包,喉头一动便想借此开诚布公。
“沐道长,你我相处多时又同在此地,便可不问因果、继续为好。”江语寒倏地睁眼,准确地捉住他探寻的目光,而后十分平静地绽开个浅笑,“衣裳披好,恢复好些才能出得去。”
“江语寒,即便是现在,你也可将我交出去给恶人。”沐辰风看着他,亦语气淡然,“为浩气盟身死,我早有觉悟。”
沐辰风话少,开口就是这样的惊人之语。
江语寒呼吸一滞,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暗沉的眸底似乎不悦更甚。就这么盯了会儿,他便重重叹了口气,而后点着眉心起身,叮叮当当翻出点小药瓶,挨着他坐下:“我要费那些工夫,早放着你就此残废,岂不省力?”说着按上他的肩。
沐辰风坐久了些本就感体力不支,被他轻轻一转就背过身,不得不撑着手肘才不至匍匐,下一瞬后背肆虐的疼痛便遇着清凉的药膏缓解不少。
“沐辰风,别怪我不警告你,你再提有的没的,我就把你打晕扔下去。这里周围不少是蛮人战士的地盘,到时候你会不会落入恶人手,还是个未知数。”江语寒凶巴巴地威胁一通,手上力道却愈发轻了些。
“江语寒,你……”沐辰风不知如何接口,只觉得身体一转又被拉着坐正,这一回却是落入万花难得冰凉的臂弯里。
“我什么?”江语寒扶住他的肩头,将药瓶口凑往他身上的伤处,“你既然记得江语寒,我便会记得沐辰风。你我结缘,和什么浩气、恶人无关,如此而已。”
江语寒难得十分陈恳,沐辰风听着他的剖白,低头见他手臂上的伤,忽然道:“那你……可还记得儿时曾对我说的秘密?”
“什么?”江语寒苦笑一声,草草地作答,“……许是儿戏之言,尽忘了罢。”
“……既是命数,不问因果,也好。”沐辰风并不习惯于过分踹度,收回目光,终是叹息道,“多谢。”
不料,江语寒搁下药,又提起了水囊,送到他眼前:“要我帮你么?”
沐辰风当即变了脸色,想也不想就抢了过去:“我自己来!”说罢连忙别开脸。
江语寒瞧着他难得一见的困窘,霎时笑出声来。
是日雨下了很久,待到夜晚便滂沱成线、将山洞遮蔽地伸手不见五指。
一直面朝大理山城摆开军阵的恶人营地不知何故,竟漫山遍野地搜起人来,由半空下望尽是寒光冷器列队、长蛇一样往山间去,山谷里营地外都喧闹不已。
沐辰风瞧见这一切的时候,正额冒冷汗、伏在江语寒肩上十分难堪。
他本伤痛浅眠,睡前又给万花喂了个饱足、连点心也尽数吃了,此方警醒后倍感无力,扭头却见江语寒撑头笑眯眯看着。
万花见他完全醒了,放心凑到他跟前给了他一个干净利落的点- xue -,他张口要问,他便连他的声音也给封了,而后不紧不慢熄灭火折,给彼此穿弄好了衣物、收拾了随身几样物件,托着他的脖子、将他一揽入怀直掠山下。
沐辰风先是心惊而后无奈,江语寒总是油腔滑调,遇上此等情形与其说乘人之危,不如说他举动自然无比、亲昵地如同对待同门师兄弟,让人看不出一丝邪念,更不用说记恨。但于纯阳来说,如此亲密之举绝对是避如蛇蝎,最起码他现在能动,自然会抗拒,江语寒正是看中这一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沐辰风埋在他发间动弹不得,雨水半淋引得后背撕扯般地疼,直疼得牙齿打颤。他偏分了几丝清明,考虑若侥幸脱身,是不是真该给他几剑以报救命之恩。
眼见恶人谷的动向,藏身之处定是暴露,江语寒却反其道贴着恶人的营地而过,袖子一挡甩开大半雨水,又一踩那撒叶落花、形同泼墨的轻功再起。
等营地里的兵士纷纷抬头、发现头顶的恶人行动异常从而亮起兵器,江语寒已然带着他踏过交汇的绳索、绕到南诏外围的古城石林里去了。
可惜万花的轻功到底不够快,山间脚下半点没有援兵的样子,石林错综也甩不开追得近的几个,尤其是恶人藏剑的重剑剖开风的声音格外刺耳。
三峰一绕,江语寒渐行渐缓,最终在石像前踉跄着落地,一手解了沐辰风的定,另一手撑了额角疲态尽显:“运会儿气,看样子是要打架了。”说着便扯了外袍扔远,陈旧的墨衫一披与来者划清了立场。
沐辰风靠着墙才算勉强站稳,看他完全没有休息恢复的样子,嗓子一松,当即冷声:“躲,内力分我。”
江语寒当即会意,猛换口气,拉着他闪到石像后堪堪避开了一击,忙悄声道:“你我气血皆不济,你若运内力有几分把握?”
“看能支撑多久。”
“好。”江语寒应他,当即两指一并,在他胸口点了两个- xue -位,示意他调息。
沐辰风见他并不运功,也未将内力注入,依言而行竟自上腹迅速涌起内息、扩至经络——正是枯竭后许久未得的气海充盈。
“营气之道,内谷为宝,谷入于胃,乃传至肺,流溢于中,布散于外。(注1)”江语寒飞快地念了段心法口诀,将负着的剑递给他,取出自己开了叉的毛笔转了圈,朝他眨眼,“你本就不需要我分内力。”
说话间,又有两人在石林外落地。
万花医术深入浅出,果腹可行气一说使人意外,“谷入于胃,乃传至肺”,提气行来果真有余。沐辰风听罢即明白通彻,朝未雨绸缪的江语寒深深看了一眼,接剑一抛冥思坐忘,又立刻依山傍石落下久违的防身气场,闪身躲开一支利箭。
“你的伤不轻,别硬撑。”江语寒露了半身出去,抬手断了对方狂妄的机关弩,而后缩回来拉着他又到了石像另一侧,顺手给他补气。
当下,除了彼此依靠别无他法,即便是江语寒也全神贯注起来。
沐辰风见他长发淌水、神色越发在雨中有些恹恹,当即不再说话。天光昏暗,视野极差,他便如和少年相斗时那般凝神聆听,闻重剑擦着地面扬起的一声锐响,即刻现身抓着对方藏剑刹那间推出剑气。
“一个。”纯阳挥剑一振,报出数字,“还有两人。”
“一个唐门,半个五毒。”
沐辰风听闻有五毒立刻身形一顿、气攻于心,好在吐纳一瞬便平复,问道,“为何是半个?”
江语寒不说话,同他游走至下一处,在他探身的刹那,以指力在他手臂上下点了一周(注2),才沾上的毒被转了一圈拔出、瞬间解得干干净净。
沐辰风见他难得认真的模样大感意外,外围不耐烦的唐门忽然近身、打了个响指隐没在雨幕里。
沐辰风心下一沉,彼时二人皆无力正面应战,只要那催命的□□一出,再如何防身都无济于事。
“退后。”江语寒忽然按上他的肩,轻松笑了声,竟是踏足到他跟前,迎着五毒的虫笛飞快地给自己解了毒,又往前踩了一步。
江语寒已然暴露在能轻易攻击到的地方,沐辰风惊骇不已,不曾多想就立刻转攻为守、贴着万花玄剑化生,转身又给五毒的方向送去一个八卦玄气。
江语寒转身将他拉过来,猝不及防给了个拥抱。
这一抱,让二人刚巧都卡进落下的镇山河里。
唐门的弩声几乎同时响起,沐辰风即便惊诧,手里蕴着紫宸的剑气却准确地送出去、将玄衣覆面的唐门就地斩杀。
“放手。”沐辰风估摸着残留体力,不打算用力推,只得警告出声。
江语寒乖乖松开,并指又照先前那样给有些站不稳的纯阳顺了一遍- xue -。
五毒使不出心法,愣了片刻才吹响虫笛,偏遇上江语寒有条不紊又解了一次毒,当即转身欲逃,不料斜刺里扑出一个人将他推倒。
多出一人让沐辰风捏了一把汗,江语寒却自他身侧提醒道:“浩气。”
沐辰风心头一宽,果断出剑解决了最后一个追兵,而后望着地上趴着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浩气盟人有些犹豫道:“救他?”
“是个丐帮。”江语寒收了笔踱步过来,探头一望,当即摇首:“太难了,我不会。”
“援军迟迟不到,多一人总好过少一人。”沐辰风撑着剑,似是看出他的犹豫,当即规劝道。
“药材和食物都不够了,替他顺顺经脉,或许有救。”江语寒犯难,眼疾手快将他扶了,咳嗽两声,道,“你倒是还有力气管别人,去那边避雨歇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