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江言似乎对大局成竹于胸,到浩气盟一遇如出游般闲适,完全没有管那布好的棋局。他使着练得完全不合格的离经易道心法,面对守卫与部众的冷眼相待总是笑嘻嘻,追着宋修然打听他师兄的事,且对沐辰风跟前跟后、关切备至。
习惯是可怕的,让浩气上下松了警惕,也让从来孤寒的沐辰风浸在自小没有触过的温暖里,回首已是追之不及。
幻境里的自己难得训斥了挑衅闹事的云瑾手下,继而略有顿悟得愣了片刻,沐辰风看着,隔着魂墟仿佛都能觉出彼时自己的惊讶与不解,还有念静心咒都解不了的期待。
若非不忍,为何要求曹煜送他离开?若非期待,后来又怎生怨恨?或许封印松动,皆因此而起。
他如此回顾一番,心下已不是滋味,再抬头,却将万花离得很近的面庞映入眼底。
江言方才于人前亲昵地重复着“结缘”二字,却在他转身的刹那笑容骤减、用沉如潭水的目光深深地看他道冠后垂坠的珠玉,盯了半晌后将嘴角又弯起弧度。
万花展开的微笑分毫不差地与在长安的少年万花重叠,于风中飘散的几绺长发隔绝了过往,让他瞬间晃了眼、竟不觉幻境变迁。
“‘言相’不妨亲自动手,勿要为难我等。”纷杂的脚步声踩在枯叶里作响,有人在暗处威胁出声。
“我的事,轮得到你们插手?”江言斜眼观之,不等对方说完立刻动了手,自月夜的斑驳树影下接连折了几人的脖子,待一切归于平静才喃喃低语,“辰风,我若不是江语寒、终要与你对立,你会恨我吗?”
万花心情不佳,喟叹一声便烦恼地摸出竹箫吹奏。
听到熟悉的曲调,沐辰风这便回过神来,发现他脚下踩着的刺客尸首,再看着他于月光里冷清得让人不敢靠近的侧颜,念一遍他方才的疑问,倏地心下收紧,慌忙抬手按上了心口。
眼前人分明不似他口中的“到此一游”,眼里流露的烦躁与惆怅是入谷后不曾再有的。沐辰风联系前两次入魂墟的所见与他口述的背道而驰,开始觉得他或许就是认真的……
“江言……你……”
他于惶惶不安里伸手想够着他的面庞,几乎要将答案呼之欲出,眼前的幻境已改作战火纷飞的苍山洱海。
苍山一役于双方阵营都是不可挥去的梦魇,鏖战多时的恶人与浩气将原本风花雪月的绝景化成血涂之地,沐辰风眼见投石车围城、硝烟弥漫,似乎隔着魂墟都能嗅到空中弥漫的血腥气。
入夜后刺耳的虫笛声响彻天际,有人持剑凌空而来,追着一个伸手鬼魅的少年去到恶人包围的深处,身上散发的汹涌戾气激得他握剑的手经络暴起,散乱的鬓发与狰狞的面容像极了堕入无间地狱的魔。
沐辰风眼见自己这般模样,惊得踉跄后退,冷不防见柘衣抬手挥下凌厉的招、将他那浴血的后背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枯竭的内力已支撑不起下一次攻击,喷涌而出的鲜血迅速抽走生命,他见自己拄着剑跪下,眼里明灭的是彻骨的恨意,藉由最后一丝气力脱围,终在浩气营旁的峭壁后停下、再也挪不动步子。
沐辰风回首,只见江言从旁而来,内裳血红、外衣如墨,落在重伤之下视物不清的他跟前,扣了一个手爪朝他递过去:“我救你,好么?”
他语气森冷,仿佛他稍有示弱,他便能在瞬间取他的- xing -命。
“活而为俘非我所愿,不如……你提着我的头颅去邀功罢。”彼时的沐辰风只隐约辨出他是恶人,靠在石上抬了抬眼,只来得及吐出这句话便晕了过去。
江言本为恶人,来到此地杀他无可厚非,可递过的拂- xue -之招却因他的话语戛然停顿,沐辰风分明从他的脸上看出惊讶和犹豫。
进攻过来的恶人如潮水般压迫至浩气的防线,柘衣的兴奋的喊声便在此时传来:“杀了他、杀了他!你快拿了这个人头!”
江言闻言一怔,双眸霎时闪过不忍,挥落的手爪在贴近他身体的时候化成掌风,将一招必通- yin -阳的和气之方拍入他的心脉、直渡了自己的气血给他。
“你干嘛?!”柘衣怪叫一声跳到他身侧瞪他,“你救他?你要救他?!”
江言垂眸不答,抬手轻点替他止血,又迅速褪了外衫将昏厥的沐辰风裹着抱起来。
“站住!你不杀他,你怎么和他们交代?”柘衣拦到他跟前,僵硬的脸因夸张的表情皱出一道道深痕。
“我改变主意了,现在不想让他死。”江言回他,低头去看怀里气若游丝的沐辰风,目光落到他紧闭的双眼上霎时温和了几分,“以后也不想。”
“随便你!”柘衣大张的嘴猛地合上,垮下肩来跺脚,“我要去补窟窿去了,随便你、随便你!”
“站住。”万花出声叫住他,命令似得开口,“去给我找伤药,恶人处找不到就去浩气营地取,杀点人也没所谓。”
“你……”柘衣恨恨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终于挥动干瘦的胳膊带着人走了。
沐辰风近乎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看江言把他藏匿于恶人包围之下的山间,看他一点点给他刮下了背后的伤毒,又每每在他昏沉得近乎死去的时候送一方气血在他经络间。
江言的离经易道修得不好,但危急时刻的保命之法运用娴熟,等柘衣的药送到,他已生拉硬拽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一并送来的水他自是喝不得,山里也寻不到碗勺,万花低叹一声便喝了口给他度过去,唇齿相依的轻柔动作看得沐辰风眼眶发热。
“对不起……”万花轻抚他冰凉的额头,在黑夜里说给他听,“我的确是来杀你的,对不起……”
一番剖白他自是听不到,待他醒来时,万花又将一切归咎于“江语寒”的健忘,眯眼一笑生生将那个原本的“江言”抹煞。
不知谁贴着谁取暖,也不知谁将假的当真、真的作假,到头来竟是谁都没有斟破。
沐辰风在他拿出那包临时寻来的桃酥时听他胡编理由,终于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什么时候恶人谷和浩气盟一样,需要开会才能解决事?”江言时而冷彻的嗓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是在恶人营的大帐之中,里面或站或坐几个生面孔与熟面孔,还有一旁缩着的柘衣与撑着额头的萧凡,江言笔挺地站在正中,直盯着主坐的恶人天策看。
那人自裹着白氅里伸出臂甲覆盖的双手,猛拍一把座椅站起来:“杀他是你的机会,不杀等于叛谷!”
“呵,你们等据点等得不耐烦,却反倒寻我的错。”江言扫一眼帐内,几乎瞬间锁定了敌友,冷笑一声自背后暗扣起手招,“可我就是不杀他,我倒要看看,谁敢从我手里带他走。”
他目光再动,最后看向的是萧凡。苍云撤手起身,缓缓站到他边上去:“只要据点拿下,我并无意见。”
“哈哈哈,你们杀了他呀,不不……杀一半,半死就好,就好。”柘衣愉快地在边上拍手,两眼放光地望着江言。
“说得对,恶人谷从来只看胜负生死、无关正邪高低。”万花对他的临阵倒戈毫不意外,扣着的杀招一动,直接迎着恶人天策而去。
对方不甘示弱,摸到□□就挥开他的攻击,登时喝断出声:“等什么?动手!”
方才开会似的大帐立刻分成了两拨人,且在座的乃个中翘楚、都非等闲之辈。
然高手过招全然在瞬息之间,几招之后已有人匍伏于地。帐内无马对方施展不开,江言与萧凡惯有的默契配合又占了绝对上风,待他不耐烦地抽出暗藏的鎏金笔管祭出杀招,面前已无站着的对手。
大帐一番兵刃相向,不等外头恶人涌入便已平歇。
江言垂眸看那些人的惨状,收笔蓦然转身,却听得一声怪异的嘶吼,地上已成为尸首的人忽然站起来,长兵挨着他的袖子刺过去,于电光火石间在他上臂划出一道血痕。
江言反手便将人劈倒,柘衣一声怪叫,飞也似地冲出大帐逃了。
“江言,你维护一人我无意见。”萧凡将精铁盾撑到地上,自万花身后叫住他,“但他是‘紫宸剑’,若于我等战局不利,我便会动手。”
江言即便受伤也无表现得无甚要紧,褪下外裳将伤处遮蔽,琢磨片刻亦笃定地开口:“那我便抽了他的内力、让他从此参不了战。”
苍云当即一句粗口,沐辰风也陡然撑大眼眸,两人隔着虚实同时望向万花,而后者却镇定自若地扯过面纱、踏着才落的雨出去了。
沐辰风忙跟上他的脚步,走出大帐时幻境却忽然昏暗、继而模糊不清起来。
他勉强可以看到两人带着郭允脱困而去,听到曹煜命军医挟持了何袅袅、作为与江言近身交换照顾沐辰风的筹码。在江言嗤之以鼻、讽刺浩气只等着给“紫宸剑”收尸的“正义之举”后,幻境已彻底暗了过去。
“‘结缘’乃自真心,绝无虚假。”
沐辰风不知所措地在一片混沌里驻足,耳畔来回频响的是江言曾回答他的“真心话”,声声渗入心间带起酸楚,还有他曾映入眼里的“风花雪月”。
他以为他是诓骗,故当时一笑而过,荒唐地答应了他“不问因果”,乃至一切都分崩离析后,江言再答,他也不再信他。
如果他能早些开口问一问,能不念着静心咒企图回归心如止水,能诚恳地问他,或许江言会把什么都说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