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辰风闻言一怔,去看燕归泠的浅笑似乎别有深意。
“喂喂,尚道长,你想据为己有啊?”苏玥探头过来,毫不客气地揭穿他的笑脸。
尚水云的脸立刻拉下来,连皱起的眼尾纹都松了,抱着葫芦舍不得放下,挣扎了会儿才皱眉道:“我换行不行?”
“不行。”苏玥看沐辰风迟疑,干脆替他答了。
“我用我藏了多年的剑来换。”尚水云诚恳道。
“尚道长,你那一柄剑大概只能换个葫芦。就算这样,你恐也有得赚。”燕归泠也不买账,径直将价钱说了,“我看这养魂丹,你还是用在刀刃上、救救人罢。”
尚水云素来清贫,此刻抱着宝贝虽有不舍,看一眼屋内现状也不得不放弃,粗声一叹对着江言的躯壳直摇头:“唉,本来他这三魂七魄微弱,用引魂灯也不见得能固,就当赶上趟了。我……我就要个葫芦呗。”
尚水云松了口,苏玥自然眉开眼笑。燕归泠也不再耽搁,嘱咐了几句后趁着天色尚早,便带着五毒辞别而去。
沐辰风既已看开,心中也有了底,无论希望有无皆能坦然面对。尚水云喂江言吃那药丸,他便始终陪在边上,尚水云真的拿了把快生锈的剑来换葫芦,他也欣然接下了。
接连两日平安无事,积雪化了大半,年关将近,惹得尚道长整日惦记起许久未沾的酒香。
江言仍是老样子,沐辰风也不着急。尚水云说那药丸其实没什么神奇,这种探不得未来命数又困死在此的微弱魂魄,只当他散了就好。他草草收拾了院落后也无事可做,终于忍不住在黄昏提着酒壶出了门。
“江湖路且远,风烟燃无竭。早起行将去,韶华未曾歇。酒过寻常醉,梦里话昨夜,回首来时路,遥起暮炊烟。”
院门开合,传来尚水云晃晃悠悠得近乎跑调的哼唱,斜晖脉脉,似有道不尽的悠远。
叨扰多时,又恐追兵再来,沐辰风便简单收拾了行装,缓缓执起江言冰凉的双手,问:
“江言,我们一块儿走罢?离开这里,去哪儿都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七情六欲是道家等学说所指,和外来其他宗教灌输的概念不同
江言不是尸人也不是傀儡,但真的活过来是不可能的,我在水月里也反复强调过,命只有一次,所以宝贵,所以值得医者全力施救,这一点是绝对不会动摇的事实,所以he非常规意义he,要有心理准备
花哥千算万算,只为保住道长的命、令其安枕无忧,沐道长不领情,开口叛盟便破了花哥收好的棋局,江言大概气死了,真的气死了完全不想理他们所有人
花哥很恶人,作恶从来没有不认,他的- xing -子是真正的桀骜不驯“懒得解释”;道长很浩气,寻真问道毫不含糊,剑之所指乃心之所依,聪明起来连花哥都怕
紫金葫芦是小宋的再一次存在感上线,鬼王不是白打的,对吧
花哥上线大概下章,容他上角色读个条,作者放飞自我,请尽情殴打
第58章 繁花夜未央(一)
苏玥和燕归泠前脚刚走,长安便因追捕东瀛的刺客封了城门,只分批放返家有通关文牒的客商离开、允许朝贺的官员与皇亲入城。
饶是苏玥修得最正统的五毒教心法,对那些旁门左道的蛊术浅尝辄止,拍在江言身上的傀儡蛊时不时失灵,沐辰风带着江言本欲去侧城门试试,万花脚步一停便站在路上再也不动了。
彼时年关将近,往来交通不便,东西两市已陆续准备关闭,再往后出城的车会愈少,沐辰风带着这般的江言不便于行更出不得城,如此被拦在长安始料未及。好在尚宅虽不可再回,那些去报信的浩气也无从折返,禁闭的西京倒成了最安全之地,呆上一阵也未必不是个好抉择。
只是江言停在城南的高楼门口,乍一看他身量颀长挺拔,斗篷里露出一身高阶恶人的精致黑红袍,在川流的步道上立得笔直,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沐辰风意欲弓身背他,江言却完全不配合,连手都不肯抬一下,倒是衣着鲜见、容貌出众的两人如此当门站着,惹得周围些许人驻足议论。
沐辰风无论在华山还是在浩气盟是为人敬而远之的,素来不习惯也不用应付他人的好奇,如此这般便有些着急,不得不进那前酒楼、后客舍的瑰丽门面,拿出钱袋央人抬上一抬。
不料一回头,江言已然跟了进来,仍是低眉阖眸安静地站在边上,似乎是不想离他太远。
沐辰风捉摸不透那时灵时不灵的傀儡蛊到底还在不在,恐再节外生枝只得随遇而安在此住下。
这长安的东南一隅历年为观灯游园绝佳处,预备开市的商贾和名门贵胄往往提早将客房预定了,眼下只余偏僻或价高者有空。而沐辰风递过去的钱袋纵然装着浩气盟的不菲俸禄,也只够付这雕梁画栋的酒楼一间而已。
沐辰风对钱财没什么纠结,周身寒凉的气魄与那身绣银且泛着星辉的浩气道袍也让掌柜与伙计只敢低头收钱不敢多问。他便顺利带着江言住进去,合上门后无人敢来打扰。
客舍临江而建,浮光水榭,雅间既为重金所租自然得一处绝佳位置,前后两进错落宽敞,一应俱全,自高挑的飞檐望出去可见对岸在建的木浮洲,亦可将蜿蜒的曲江绝景尽收眼底。融雪的冰渣顺着琉璃瓦自高顶滑落,最后化为水珠从石螭首里吐出来、直滴到沿河的石阶上去。
沐辰风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阖上露台的门窗,又扯过厚帘将外界阻隔,这才敢到江言身边去同他轻声说话。
他一向说得简短,江言也一如既往毫无反应、连睫毛都不曾抖动分毫,仿佛尚道长吹的那珍品养魂丹不过是糖丸,吃与不吃都没什么分别。
沐辰风曾终年与孤寒为伍,对无人与其交流也是习惯得很,江言此状令人心生失望,也让他生出岁月悠悠的安心感来。
他就在这里——无论是人还是魂魄,都在这里。
沐辰风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出门盛了热水回来,方将他的斗篷除了,又将他散落的垂发拢到肩后,沾- shi -了布巾去擦拭心口那处黏在一块儿的血迹,直到布巾拧过三四次、铜盆里的水殷红浑浊,才把那层层叠叠粘得发硬的衣襟褪开。
噬咬了柘衣几十年的蛊虫修复宿主的能力惊人,万花心口血窟窿似的剑伤敛得只余一道薄口,- shi -布擦去血迹后,嵌在苍白发灰的皮肤上微微泛起雪青色。腰腹的那道剑伤更轻一些,伤口合拢后不过一条细线。
沐辰风握剑杀伐从来沉着冷静,攥着沾血的布巾替他净身却手腕发抖,末了抬眼,见着江言温煦而似有抚慰的祥和容颜,似是又见到那斜阳熏染下悠闲落子而气定神闲的他。
江言终究是江言,他不似柘衣那般为蛊虫所制,而是以残忍异常的手段取得先机、让蛊虫不得不依附他而生存,这般尽在掌握的作风至死未变,只是看他的人心境变了,也终于了然一切罢了。
万花的墨衫松落,从袖子里跌出一支毫不起眼的狼毫笔,笔身竹制,笔锋是上好的鼬鼠尾尖。
他拾起来,攥在手心百感交集。
他杀了他,他便是他此生挚爱无疑,只是这验证的代价太大了。
沐辰风神思许久,江言便这么坐了许久。直到他周身灰白的皮肤开始灼红发烫,隐约可见的青色血脉隆起又归于平静,沐辰风才慌忙以手背相试、触得一片冰凉。
苏玥曾说这般是蛊虫作祟,尚水云说这八成是魂魄不安,燕归泠却说人死不可复生、再如何也是枉然。
万花身上融于血脉的香丸气味隐隐传来,沐辰风有些悻悻地叹息,加快手上动作将他后心处的贯体伤痕拭净,又费力地与他换上新置办的寻常衣物,解了他那纠缠的发丝,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处封印、梳理后再束。
他行事简练本不会照顾人,江言又时而不配合,这番忙碌竟是比挥剑还累,收拾妥当后才将那管狼毫还入他的袖袋,抬头已是入夜时分。
江言去了那魔尊的红衣袍,坐在那里穿得似个寻常书生,双睫投下的- yin -影在灯火里晕开,面上不见冷冽只余平和,也始终没有动作,一双修长的手被沐辰风握在手里,给收拾得指缘干净再放回膝上。
冬夜骤冷,融雪也不见再化,沐辰风既已放下叛盟的话,便也将形同桎梏的身外纷繁一并撂下,干脆无所畏惧、心安理得起来。他草草梳洗后换掉了那身曾标榜战功的道袍,简单用了晚膳后披衣生得暖炉起,不久困意来袭,同江言道了声晚安,便钻进床里睡去。
睡梦即来,他见着迷雾后贴满符咒的木屋无人在内,覆雪的华山翠柏青松傲然。再遇恩师的故颜他已可坦然面对,躬身一拜了却前尘。梦里没有金戈铁马,亦无阵营纷争,不可结缘、不可妄想,都消弭在重逢的转身一瞥里,从此世事更迭,满盘错落,天地归寂后霞光满天。
许是精神松懈,抑或抛却尘往,沐辰风辗转后逐渐睡沉,醒来不觉天光大亮,原本的坐着的江言不知何时侧卧在外,前夜收拾平整的衣襟被他于梦中抓在手里起了皱。
寻常人若见此景定是惊吓跳起,沐辰风却怔怔地将他雅致的五官看了很久,侧过脸轻轻贴近他心口,直把眼前毫无生气的躯壳当作寒冬腊月的唯一温度,在漏进的日光里听得无声寂静。
他不曾主动与他靠得这么近过,以往他假扮江语寒最多换来他冷冷的斥责。而今暖炉未熄,博山吐烟,沐辰风嗅得他血脉里透出的香便觉安心,仿佛这般已是最好、最好的时光。
他换得了他生的机会、过得好的可能,却被他义无反顾地拒绝了。若他魂魄有知,才是他惶恐之时。
往后一连几日都不再落雪,河面冰封的雪盖也融得所剩无几,搜捕刺客的军士不敢马虎,禁令也没有撤去,热闹的街道渐渐冷清。
江言虽没什么反应也不会惹是生非,沐辰风同他住在此地,就像在最热闹的地方找得一处隔绝现世的归所、再不念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