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过了。”江言答得面不改色心不跳。
沐辰风却忽然沉默,看着他不以为意的样子,主动将勺子和碗接了过来。
他不需要再进食。柘衣被蛊虫蚕食的数十年里啖食甚少,到最后除了生人血肉已对其他提不起兴趣,因此渐渐枯萎化为半具骸骨。而江言本就为其所杀,哪怕生魂附回、行动如常,也还是与先前不同,尚不知往后会如何。
生命只一次,死不可复生,所以宝贵,所以值得医者竭力赴救。这是燕大夫临行前留下的话,总是在不经意间提醒他现实所在。
沐辰风未表示更多,乖乖将剩下半碗吃了,学他那般不温不火地将碗勺搁在托盘上,而后与他平静对视,在他终露忐忑时浅笑以对:“馋那吃食无妨,只是下回骗我,先知会我一声。”
“你——”江言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心下还余了点担忧后的惶恐,复看他淡而笃定、清不见沉杂的模样,仿若亲眼见证了当年怀里哭泣的孩子长大、可担得起名誉责任与旁人够不着便弃了的希望。
他便垂了眼睑凑近他,小心地吻去他浅唇残留的糯米甜汤香,继而撬开他的齿关、勾起他的舌侵入一个深吻,搅起微甜的津液纠缠一番,顺着颊齿的间隙一路舔到舌根,直引得怀里人再次抓紧了身侧的床褥。
万花吻着又同他一起热起来,偏生在他呼吸渐快、起了反应时离开,在他耳畔恶狠狠地教训出声:“沐道长言辞注意些,你是浩气,我可是恶人,小心我不管不顾现在再要你一次。到时候你下不了床,连剑都抓不住,想打我都不行。”他说着偏头,冲着他鼻尖轻咬过去,“懂吗?”
沐辰风到底不及他老练狡猾,被当面摆了一道顿时语塞,抬手摸了摸发红的鼻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将视线从他要溺毙人的眼神里挪开,听着因开一条缝透气的珠帘叮当,觉得满室都是暖的。
江言替他重新披好衣裳,端了托盘笑着亲了他的脸,转身便去厨房盯着热酥酪。
沐辰风自他转身之际回眸,从他露出的袖口窥得他手臂上经络异常留下的浅浅灰线,又去看他从容有度的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又安心地躺回了被窝里。
酒楼客舍留下守岁的伙计纷纷奇怪,原来是定下豪间的道长常独自进出,现在却换了个初带来的、人偶似的万花忙前忙后,莫不是病了还不带瞧大夫,实在够过分。
狐疑归狐疑,临江的一片楼阁多是达官贵胄,断然没谁敢去打扰的。江言既去过对门的恶人质库,那些东瀛刺客便被防的更严些,何况他们在此折过人,大唐护卫还在搜捕,一连几日都不敢再有动静。
沐辰风便与江言这般呆在长安,荒废武艺、无念无想,过得不知今夕何夕。这种日子乍一看与那些穷奢极欲、为人诟病的权贵没什么不同,饱暖得令人害怕,安心得犹如虚幻,暂不想那些纷扰俗世,晨钟暮鼓罢,芙蓉帐暖矣。
是日夜间晴好,沐辰风才在午后睡着,听得一声声轰鸣的响声,方随着震颤的楼阁醒过来,观一眼灯火昏黄的室内,下意识道:“江言。”
被子掀开,话才出口,人已经给裹了银白的外袍打横抱起来,接着传来万花沁凉而愉悦的嗓音:“辰风,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沐辰风见他穿戴整齐,还好好地梳了头、戴了发饰在后,不禁怪道:“你要出门?”
江言笑望不语,路过衣桁时还顺手捞了披风在手,掀开珠帘开了槅门,就着外头亮起的灯火朝他莞尔:“你自己看。”
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要冻掉耳朵的寒风,沐辰风转眼过去,只见原本人烟稀少的岸边人头攒动,沿江支起了数不清的排架、层层叠叠亮起了灯,才解了冰封的水面布满了硕大的莲花、闪烁出灿烂夺目的光辉。那起过火的工事架子已然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型花灯,花灯精巧绝伦、状如折扇,伫立在岸边开开合合,隔着映得曲江亮如白昼。灯市绵延数里,隔江传来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人群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御街喧嚣十里,一派繁华不夜天。
沐辰风不曾见过这般的长安,印象里他只有在战后表彰时才在浩气盟看过这样热闹的场面。他正目不暇接时烟火又起、当空炸响,在他闪烁的眸子里映了漫天的辉煌。
他便为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任江言把他放上长椅、仔细地给穿好系好又挽发戴上头冠玉簪,最后端起他的手来,在指间轻轻落了个吻,道:“今日元夕,沐道长可否赏脸与我一同观灯游玩?”
沐辰风欣然点头,江言便递了他几日未碰的剑匣到他怀里,轻功一掠将人带下楼阁往人群里落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年龄差就是能宠的没边,道长已经不需要脚了,长安现在很太平,好好玩
吃糖不用带脑,大口吃就行,我码糖也觉得超幸福,这对真甜!所以忽然日更啦~!
以及,铺了这么久的准备工作,该是灯市了,嗯~上元节可是情人节呐
第64章 繁花夜未央(七)
这日的元夕灯会十分热闹,帝京将一连三日撤除宵禁,万灯明、千户开,两岸楼阁上每一层都点了红灯,映在水里成了另一个颠倒的盛京。
两人下到灯市里,立刻便给人山灯海包围。
“今年的灯会,可不比我年轻时候。我记得有一年长安正月灯会,当时有个姓李的公子,玉树临风、语惊四座啊!咳咳,转眼啊,我也老了。”有老人牵着老伴在灯下喟叹。
“你知足吧,今年的灯市是不如那年恢弘。可是当年同我一起赏灯的人,如今不知在何处了。”路过腆着肚子的中年人如是说。
半大孩子提着灯匆匆而过:“桥头在哪儿?麻烦让让!和姐姐走散了,我要去桥头等她。”
“说好一起来灯市,这都什么时辰了,阿墨哥哥怎么还没到?”年轻姑娘抱着手臂倚在商铺墙边嘟囔,手里还攥着个香囊。
有人打闹嬉笑着跑过,有人赞叹着美景,还有人说独孤公子来了灯市,江湖人说一表人才须得去见识一番,更有人说藏剑山庄大小姐也来了、一掷千金在酒楼摆下局邀人来赌。
沐辰风裹着斗篷在比肩接踵的人流里穿梭,仍不免给冷风吹得耳尖发红,牵着他的人稳步慢行、从不让人撞上他。他便得以在喧天的锣鼓里仔细流连那些精巧花灯,听着看着,回眸驻足,顺着腾起的热气,能见着街边的小吃摊和招徕生意的伙计,还有灯火下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这街市上,人头涌动、熙熙攘攘,我心上人在哪里啊?”有书生在他身旁抱怨,才说着便走过一位却扇遮面的窈窕女子。
上元佳节除有灯轮灯柱、火树银花,还是仕女空巷、缔结良缘的好日子,单那结缘树上便挂了数以千计的红绸签语。沐辰风心下恍然,手里一空便不自觉地去寻那熟悉的身影,只听得老妪的声音伴着咳嗽传来:
“公子真有眼光,老身年轻时做的花灯精美玲珑,每年都是灯市上卖得最火热的。就算这两年眼神不好,也做得用心呐。”
江言立在他几步开外的地方,从花灯铺子后的老人手里接过花灯,转身递给他看。
只见他手里提着盏兔子灯,素纸糊的圆身、朱砂点的红眼,分外可爱,内盛一枚小巧的蜡烛,亮起吉祥好运的寓意。
沐辰风不觉嘴角上扬,从他手里接过花灯,再在跳动的灯火里与他四目相接:“很好看。”
“能得沐道长赞赏,不甚荣幸。”江言微笑着答,执起他的手低下头来,借着周围人影灯火交错的纷杂飞快地在他唇畔轻啄了一下,再在如扇的羽睫下看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道长有些不自在地垂眸。
“莫要放肆。”沐辰风淡淡地埋怨出声,低头再去看那兔子灯,终是藏不住笑意。
万花听着笑意更浓,攥着他的手指望着他泄露心神的浅笑,忽然沉了声音道:“沐道长,灯拿好,我们须得绕行了。”
江言说得不轻不重、刚好叫他听见,沐辰风倏然警觉起来,凭着多年的习惯看向人群,果真在攒动的人影里发现了几个不寻常的身影。
“东瀛人?”沐辰风启唇无声地问他。
江言点头:“看来沉不住气。”
两人明明提灯互看,却在瞬息交换了意见,接着便挽手朝水榭走,似是急着观灯那般谈笑执手、愈走愈快,不一会儿便没入人群。
黑裳的万花走在前头,边走边攥着他的手背轻按,手指翻动一共敲了六下,再回头与他对视。
沐辰风摇头,冠后的珠玉晃了晃,路过摊边时朝边上扔过几个铜钱、拔了商贩一串糖葫芦递过去:“五个,人多。”
此时人山人海、花灯挂廊而悬,即便江言让他带了剑,仍不是个拔剑的好地方,且良辰佳节、全城欢腾,轻易在皇城杀戮也非明智之举,不小心便会引来不小的祸患。
江言接过来,粘着那根竹签,数着上头五个冰糖裹的红山楂,苦笑出声:“辰风真是难为我。”
沐辰风未及接口,便见他兀自一笑,牵着他快步绕过桥廊弯处,手里的竹签一甩飞出一颗糖球,背后的长发盖过动作当无事发生。
江言花间修为极高,但凡对着经络要害出手一击必中,只听着水花一响,有人闷哼一声就往曲江里栽倒。
观灯的人起了小骚动,但往年挤挤攘攘,走丢的、落水的不胜枚举,花灯的五光十色下,大家张望着水面看不真切,互相看也不见有事,没多久便恢复了平静。
人流穿过回廊绕江而过,江言趁着或擦肩、或绕行的时动手,待步下九曲廊,竹签上的糖葫芦也只剩下最后一个。
最小的这枚野果不比暗器与信手拈来的黑白子,打出去虽砸中了人却落得个四分五裂,无论力道还是效果都去了大半,那人从地上爬起,唯恐跟丢竟直接抽刀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