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言跪得极正,甚至没有偏一下头,待那藤罐砸完、滚回院中,才抬手按了按只渗了零星暗红血液的前额,而后松开不知如何是好的道长,朝着老者拜下去:“师父在上,弟子归谷……有事相求。”
他说得不卑不亢,以额触手将伏礼行得规规矩矩。这还是沐辰风第一次看见他磕头,印象里那个骄傲狂妄的魔尊江言是不会低下高贵头颅的存在,而令他不惜垂颈而求的事不知是如何重要。
老者却盯着江言已然收敛的伤口目露骇然,转动轮椅缓缓碾过散落的棋子与花束,到他跟前将人扶起,不敢置信地将他几乎无改的面容打量,再颤抖着伸手去探他的脉。
沐辰风眉心一跳,不忍地别开脸去。
老者叩着脉面色逐渐煞白,指尖乃至全身抖开始战栗,方才那满身的暴怒和失望尽数褪去,就连掩藏的惊喜交加也不复存在,全换作痛心疾首和莫大的悲痛,令他将抱着曾经爱徒的颈项无声啜泣、直至老泪纵横。
江言只是微笑,抬手轻轻抚上师父瘦而颤抖的背脊,笑容渐渐苍凉。
他是他最敬仰的师父,他曾是他最期待的弟子,如今一个腿疾不行、早生华发,另一个心脉不复、再无生机。
沐辰风于恨于爱都知道得太晚、了解得太少,转脸见着如此的师徒和洁净的轩室,便知他们过往的爱恨隔阂都将化为初春的暖阳。
江言处境特殊,无意引起谷内不安,也有意避开阵营可能带来的陆续麻烦,住回从前偏僻幽静的居所再好不过。师父以免触景伤情早就搬离很久,但总是定期带着袅袅回来打扫,如此院落再启用也方便得很。
哑仆略微打点,他们当日就住了进去,暗了数年之久的棋馆独院再度亮起了灯。
隔日,师父便早早地启了轮椅前来,说是带江言去见药王。
江言虽同沐辰风说可随意走动,沐辰风却早习惯于静心打坐或随时待令,万花离开的这半日都坐在窗明几净的轩室内朝一方棋盘上随意落子。
小花萝藏在大开的移门后悄悄地探入脑袋,看屋里的道长一袭白衣、面容素净,坐得如出尘谪仙,夹一枚白子落盘,那高冠后的玉穗便晃出一道珠光光弧。
从清晨到午时,她一共来看了七八次,每次都在沐辰风回首时迅速缩回去。
沐辰风自然不去揭穿她,每每感到她的目光也自然如常,时不时抬头望一眼远处的晴昼海,视线所及皆是层叠吐艳的色彩。
眼见日头快正,何袅袅终于忍不住站进来,畏畏缩缩地立到他身边,犹豫了好几次终于开口道:“沐道长好。”她说得很轻,软软的声音里还夹着诸多不情不愿,说罢迅速低头,盯着他秀了银纹、垂于地下的袖边看,“师兄说了,要有礼貌。”
“在下沐辰风,见过何师妹。”
回答她的是道长温和的嗓音,小花萝一抬头,沐辰风不知何时已面对她坐好,那笔刀镌刻似的五官看上去一派柔和、根本没雪地里见着时那么凶,见她好奇地抬头还有意微微颔首。
何袅袅盯着他看了会儿,竟有些不好意思,绞着手指往后退了步,才想逃走便撞上了人,抬头再看正是自家师兄温雅的笑颜。
“袅袅今天真懂事。”江言忙夸她一句,弯下腰摸了摸小花萝的发顶。
“我……我是来看师兄的……”何袅袅病了那么多年,还是畏惧生人多些,挨着江言的衣袍便立刻躲到他身后去,不依不饶地道,“才不是和道长打招呼。”
江言听她此地无银便也由她去,摇了摇头,认真道:“道长对师兄很重要,袅袅要乖啊。”
“可是,他拿剑戳你。”何袅袅有些不敢确定地反驳。
“嗯?有吗?”江言眉毛一挑,佯装不知。
“两下。”小花萝狠狠地点头,却在江言作答前抢着又道,“可是师兄会伤心……师兄喜欢,袅袅也要喜欢。”
江言一愣,冷不防笑出了声。
沐辰风被这问答弄得哭笑不得,念及事实也不是滋味,抬手摸了摸发凉的鼻尖,轻咳了一声重新坐回去。
何袅袅嘟着嘴看他一眼,干脆甩开江言跑开了。
江言也随她去,俯身下来拾起沐辰风的双手,就着外头的些许凉意低头轻啄了口,轻声道:“辰风等久了吗?”
莺啼春既晓,花开日正暖,入谷不过一日多,青岩得天独厚的气候已让人充分领教什么是春意盎然。沐辰风早不着外披,眼下花萝一走,眼前的万花又如和煦春风,他便更觉着满室融融,暖心暖意,遂摇了摇头道:“无妨,你如何了?”
江言挨着他坐下,揽过他的肩头,思忖片刻才道:“我不瞒你,蛊虫虽能愈合伤处,却是自保之举。此身已亡、魂魄所系,不知要如何才能正常维持。”
沐辰风听罢心下骤紧,被同他交握手不自觉地收了手指。
江言从长安出来时便精神不好,虽然他这种状态本来就脸色发青没什么血色,但沐辰风与他朝夕相处这么多天,已能渐渐分得出他闭眼时是凝神还是暂去了魂墟。按尚道长的说法,附回本身的魂魄相容- xing -高、没什么太大困阻,但这躯壳是勉强靠蛊虫才得以存续,吃食不可化成血肉之躯,休憩不能助养魂魄心神,或许总有一天会如柘衣一般对生人血肉和孤魂残魄产生兴趣。
沐辰风知他长安与自己共处势必有所耗损,急着回青岩也是寻求拖延或解决之法,眼下看他面上褪去不少的青白倒觉没那严重,只得向他投去疑惑的眼神。
“不要慌张,这世上纵然没有起死回生的仙丹,强身健体、让蛊虫也知取之有益的草药倒有不少,何况药王那里还存有不少从纯阳宫取来的太华露,按着方子熬服,或许能维持得久些。”江言将他忧心的模样看在眼里,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盼着怀里人能放心,末了看他松懈下来才朝他眨眼道,“辰风,你可是怕我哪天不认人、要吃了你?”
万花总是不经意间逗他,沐辰风倒是面不改色,道:“何惧之有?”说着便将人推开,起身坐到棋盘对过、与他面对而坐,指了那一盘黑白,道,“你若太无聊,不如陪我下完?”
江言垂眸一看,却见满盘凌乱、随- xing -而往,根本谈不上是棋局,尤其是黑子寥寥无几,根本不得棋势。可沐辰风斥他无聊,他便不得不应下,匆匆扫视一番,笑着道:“输赢可有赌?”
沐辰风未料他真的要对局,见他抬手摸上了黑子,只得道:“随你。”
“当真?”江言眯了凤眸、颇有意味地问他。
沐辰风只觉落入了什么圈套,纵然如此也点了点头。
“那好。”万花信手落了一子,见他愈发不自然的样子,笑意更甚,“输的人要让对方在脸上画乌龟。”
作者有话要说: 忙得焦头烂额,还是忍不住更新,结果一不小心又撒糖……我也对自己没辙了
本来画乌龟后面肯定有什么什么,要是出本再补吧,你们先当不知道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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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晴昼春既晓(二)
万花谷山门流瀑下的池边石上果真是有一只千年龙龟,几日后江言同沐辰风去药房,还特地绕路前去观瞻。道长远远瞥见便不肯挪步,虽面上未有不快,可脚尖一转竟是原路回去了。
江言笑归笑,药也不去拿,忙不迭追上人还赔了很久的不是。
第二日,药便由何袅袅送到院子里来。
小花萝嘟着嘴提着药包推门而入,径直路过内堂凝神打坐的沐辰风,闷闷不乐地踮着脚尖把东西推到桌上,再在边上搁上个药瓶,走到院中又想起什么折了回来,扯了扯小黑裙子,一本正经地道:
“药材需事先浸泡过水,取泉水每日二煎。头煎时三碗水熬成一碗水,二煎时四碗水成一碗,两煎混合后取平均,药汁混太华露放凉,需得避开日头小心存着,早晚服用一次。”
何袅袅开了口倒是说得头头是道,背手面对起身的沐辰风,还有些别扭地看着别处,说完顿了顿,歪了歪小脑袋还是轻声道:“道长好。”
沐辰风掀了门帘出来,挂在窗口的风铃清脆一声响,小花萝已吐了吐舌头跑了。
沐辰风有些局促地立了会儿,回头便对上江言笑意盈然的凤眸。
“她这么见外不是讨厌你,大约是吃味,你看我回谷这么些时日也没什么空陪她。”万花靠在门边说得意味深长,随即见好就收地轻咳一声,过去握住道长的手,忙道,“你不用真的动手,就算煎药的药童不多,这不还有我嘛。”
沐辰风不答,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出,取过桌上的药包药瓶,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江言伸手没捞到人,恐他赌什么气便紧跟不舍,看他一言不发地取水煎药,欲上前帮忙不得,只得站在三步开外抱着手,看沐辰风连扇子都扇不熟练。可那蒲扇一下下刮出清风,未曾控得了火势,却似乎能驱走他能见到的一切- yin -霾苦痛。
叮叮当当的风铃声里,当日那帖药果真给煎了个半糊。
比起盯着药锅、眉头紧皱的沐辰风,江言倒更显得紧张些,立在边上不知该不该上前安慰,却见沐辰风不住摇头,而后长舒一口气,扭头看他时已松了眉心:
“原来要照顾你,也是这般不容易的。”他说得很平静也很轻,末了低声一叹像极了自嘲,一语既毕嗓音全淹没在院外树林的沙沙声响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