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严峫一偏头,后视镜中映出江停坚冰般深刻清晰的脸。
“快没油了,”他低声回答。
严峫瞳孔猝然缩紧。
“严峫,你听我说。”江停冷静地开口道,直视着车前窗,紧挨他左侧便是黑不见底的断崖深渊:“你脚下有把匕首,后座地上还有把枪,先试试看能不能摸到;现在这段路太窄,你那边又紧靠山壁,跳车危险x_ing太大……”
“住口!”
“待会我数三二一就把车往左开,喊跳的时候你立刻跳。这下面落崖可能有几十米,万一你没跳出去,那就……”
“跟你说了住口!”严峫终于从后座地上够着枪,粗暴塞进江停后腰枪套,然后捡起匕首,打开杂物匣,赤红着眼盯着那堆炸弹。
金属球被包裹在密密麻麻的电线里,貌似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但他知道,碰撞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哪怕江停能在这惊怖的死亡山道上开到最后一刻,当汽油耗尽时,轮胎也自然会停下。
他们的生命已经在以分钟为单位倒计时了。
“我艹他妈,”严峫拿着刀在电线上笔画来去,嘶哑道:“这玩意到底怎么弄?直接断线行不行?我割断哪根线,要不我直接把仪表盘拆了?”
突然江停一伸手,掌心握住了他皲裂流血的手指。
“你听我说,严峫,”尽管车灯仅能照出方寸之地,江停瞳底却仿佛有一层平静柔和的微光:“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过你……”
“其实在情绪感知方面存在问题的不仅仅是闻劭,还有我。”
严峫怔怔盯着他。
江停手极其冰凉,但掌心却干燥无汗,仿佛不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撼动他灵魂深处坚定、平稳的力量。
“我整个少年乃至青年时期,都怀疑自己有某种情感障碍。我没有家人,不想交朋友,对爱情全无触动;工作后我对手下没有任何个人关心,对上级只是有事说事,那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情在我看来都不过只是义务。我把自己隔离在了所有社交关系之外,所有已知的人类情感中,我唯一能切身体会到的,就是憎恶。”
江停顿了顿,说:“我憎恨吴吞,厌恶被控制的自己,我想摧毁他们蜘蛛一样无处不在的利益网,除此之外心里几乎没有其他感觉。”
严峫竭力压抑,但还是忍不住鼻腔中的酸热,他反握住了江停的手。
这紧促的交握似乎能传递给江停更多力量,他笑了笑:“直到我遇见了你。”
吉普右侧靠近山壁的那一边,坍塌石碓正以r_ou_眼可见的速度变多,仿佛正预示着前方不同寻常的路况。
汽油越来越逼近底线,警示红灯不断亮起。
“如果我在年轻时遇到你,也许很多决定命运的细节也会就此不同,甚至我可能会早早就开始一段很好的恋爱。但还好我们相遇得不算晚,至少让我还来得及直面以前不敢正视的自己,以及从来不敢承认的感情——我想报仇,不是出于任何责任或义务,是因为我真的很想念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想到我不敢面对的地步。”
江停微吸一口气,他没有看严峫,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颤抖:
“同样我让你跳车,也并非出于人x_ing本善或牺牲精神,而是因为你是我的爱人。”
风声突然消失,喧嚣归于寂静,漫漫黑夜在眼前铺开长路。
那旅程尽头闪烁着星辰般微渺的光点。
严峫俯过身,在江停鬓角印下一吻,沙哑道:“你把车门打开,待会我数三二一,我们一起跳。”
江停微笑起来,似乎有一点伤感:“可我这边是悬崖……”
这盘山道是顺时针方向行驶的,似乎冥冥中早在故事开始的时候,就注定了今天的结局。
但严峫还是坚持:“你把车门打开。”
江停目光一转,两人在幽暗中短暂地注视,严峫带着铁锈的炙热呼吸拂在他嘴唇间。
“……”就像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无数次温柔妥协,江停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打开了驾驶座边的车门。
下一刻,他只感觉严峫抬手用力地、紧紧地一握自己手腕,探身翻出副驾门,爬上了晃动的车顶。
——这是要干什么?
江停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只见后视镜里红蓝光芒急闪,好几辆警车同时加速追了上来,北风中隐约传来扩音器呼喊,但内容模模糊糊难以听清。
噌!
江停觅声一转头,蓦然变色。
严峫双手紧抓车顶,脚踩在驾驶座那一侧车门口,整个人凌空吊在车外,背对着悬崖,只要稍微失手便会掉进万丈深渊!
“别怕!我护着你!”严峫在凛冽寒风中喝道:“我在这里!”
“……你干什么?!”江停惊怒失声:“上去!”
“跳!我抱着你!”
“上去!!”
“前方……九百米……”
风驰电掣的警车越来越近,只字片语终于随风传来,那是余队已经叫哑了的嗓音:
“道路完全封死……”
“……山体塌方,八百米外道路封死,立刻跳车!重复一遍八百米外道路封死,请立刻跳车!!”
车尾后,闻劭眼底剧烈一缩。
严峫和江停不约而同,掉头往前望去。车灯朦胧越过黑雾,远处隐约一面顶天立地的黑墙,正迅速由远而至!
“听到没?!江停!”严峫的暴吼几乎破了调:“给我出来!立刻!”
“你他妈的给我上去! 算我求求你!!”
“跳!!不然老子跟你一块炸死,妈的一块死!!”
塌方凝固后的巨大山体近在眼前,仿佛死神展开骨翼,悬于半空,淹没了江停的瞳孔——
“江停,听我说,我爱你,这次咱俩都是胜利者。”严峫音调陡然变为哀求,发着抖说:“来,别怕,我一定抱住你……江停!!你他妈的给我出来! 你他妈的给我跳——!!”
巨石转瞬而至。
失控的咆哮回荡在山涧,下一秒,江停纵身冲出车厢。
从高处向下俯视,整个世界化为无声。严峫被冲力撞向半空,狂风高速呼啸,他张开手臂紧紧裹住江停。
吉普一头撞上山壁——
轰!!
天地间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球,就在那强光中,两个紧密不可分的身影被抛出弧线,坠向了不可知的断崖。
第152章
陡峭悬崖上黑烟滚滚, 石头被烧得开裂,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燃烧后呛人的气味。
长长的警车在山道上排成行, 红蓝警灯照亮了天际。特警、刑警、救生员、森林公安……无数制服匆匆来去,狼眼手电的光束在山崖下交错晃动。
“第二区域没有!”
“第三搜救区也没发现掉落痕迹!”
“向下深入十米,搜救面积向橙色范围扩大, 不要放弃!”
指挥车遥遥停下,吕局连大衣都来不及裹,便在几名现场指挥员的簇拥下匆匆走来, 劈头盖脸沙哑问:“怎么样了?”
“不好。”余队被人左右扶着, 不知是冻得还是累得,只见满眼眶通红:“两个人都摔下去了, 闻劭不见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应该是也跳了崖。搜救队已经覆盖了整个红色重点区, 目前还没任何发现。”
“有破碎人体组织吗?”
余队脸颊猛地一抽,连身后赶来的魏副局都闻声变色, 不远处一拥而上的刑侦支队好几个人同时软了下去。
但吕局却紧盯着余队,眯成缝的老眼有种坚冰般的镇定。
“……目前……也没有。”余队艰难地顿了顿,说:“一旦有发现, 救生人员会立刻装袋送上来, 让我们……做辨认。”
吕局点点头,望向脚下。
黑不见底的山涧蹿出阵阵寒风,像是大地上通往地狱的裂缝,隐约听见y-in风涌动时凄厉的哭号。
“抱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尽最大的努力。”吕局缓缓道,“通知严峫的父母和杨媚,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严队!”
“严队你在哪!”
“江队!”
“救援来了,坚持住!听到请回答!”
……
喊声和喧嚣渐渐向下移动,被北风卷起,一呼而散,渐渐消失在远方。
昏沉,剧痛。
就像无数生锈的锯子来回拉扯大脑,严峫慢慢睁开眼睛,视线却仿佛蒙着磨砂纸一样模糊。半晌他终于慢慢对准聚焦,四肢百骸的疼痛渐渐爬回神经末梢,却连叫都叫不出来,满口里凝固的铁腥。
“……江停呢?”他精疲力尽地想。
然后他才迟钝地意识到:“啊,我竟然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