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是盛夏时节,夜晚河水并不太冷,严峫的泅游速度又非常快;不多时他便感觉到前方水流紊乱,于是加紧几步冲上前,果然伸手碰到了一个人。
——那手感身形分明是江停。
严峫小时候虽然混,但再怎么说也是首富家独子,为防止遭遇到绑架这种狗血剧情,还是正经接受过潜泳、飙车、野外生存等等必备技能训练的。江停游泳技术不差,但水x_ing肯定不如严峫这种半专业人士那么好,三两下就从身后被勒住了,水花四溅中挣扎着靠了岸。
“呼……呼……”严峫s-hi透的衬衣紧贴在胸肌上,随着喘息剧烈起伏,强行把江停拖到河堤下一段石子滩上,捏着他的下巴就对着脸左右开弓拍了好几下。这力道不算重,但也不轻,江停忍了忍没忍住,终于喷出了咽喉里的好几口水来。
“咳咳咳!……”江停俯在粗砺的石子滩上,满脸是水狼狈不堪,被坐在他对面的严峫用力裹进了自己怀里。
“你疯了吗,这种水域也敢大半夜往下跳?!”
“我刚才在水里抓到她了,”江停呛咳着沙哑道:“只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
严峫用力一下下拍他的背。
“她自己有笔钱,跟我说打算南下去打工。我猜她以后还要跟黑桃K联系,虽然肯定联系不上,但说不定能通过她钓出金杰和更多底下的同伙……我没想到她居然直接就……”
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心有余悸,江停全身又s-hi又凉,颤抖得厉害。严峫紧紧抓住他的掌心,让他把大半重心都撑在自己身上,几乎是以半抱半搂的姿态坐在河岸边,只听风裹挟着水声向河道远处咆哮而去,消失在遥远的平原尽头。
“没用,救不回来的。”严峫在他耳边简洁有力地道,“水中救援需要被救者配合,但她只想拉着你一起去死。”
江停发着抖点头,许久后靠在严峫炽热的怀里,勉强渐渐平息下来。
“黑桃K。”突然江停毫无征兆地开口道,声音还是带着浸水过后的嘶哑:“他特别善于诱导这种本x_ing中有点反社会倾向,或者心智没发展完全,容易被权力所蛊惑的年轻人。这是他天生的,从小就有这方面天赋,不仅对步薇,对我也……也……”
“我知道。”严峫沉声说,“你和黑桃K才是真正的连环绑架案第一对受害人,是不是?”
江停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哪年发生的事,也是十五六岁?”
“……不。”
严峫略低头,正对上江停的视线,只见他没什么血色的嘴角短促地笑了下:“是我十岁那年,第一次遇见黑桃K 的时候。”
严峫心内略微讶异。
他能猜出这两人认识得很早,但没想到竟然那么早!
“我从小被遗弃在福利院门口,不是这个福利院,”江停无力地向远处嘉园路方向扬了扬下巴:“是外地。那年月大家生活条件普遍不好,又是穷乡僻壤的,不像现在那么时兴领养小孩,我在福利院里长到十岁大,也没怎么念书,没事就漫山遍野疯跑着玩。直到有个夏天的傍晚,我在小河岸边遇到了一个看上去差不多同龄的小男孩,穿着特别考究,对着水面拉小提琴……”
初夏傍晚红霞满天,一个穿着得体的小男孩站在乡下的小河边拉提琴。
这一幕如果交给大导演去拍,肯定会是个非常浪漫有诗意,说不定还很唯美的场景。但不知为何,可能是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这画面竟让严峫心底感到了一丝怪诞的寒意。
“我从来没在附近乡镇上见过这个小男孩,心里就觉得很稀罕,猜测他可能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后来偷窥得多了,我发现他经常在废弃剧院里拉琴,琴声很好听,于是就偷偷从福利院里溜出去,跑好几里路来到剧院,藏在二楼幕后偷听他的演奏。”
“一来二去就交上朋友了——当时真以为是朋友。”江停自嘲地笑笑:“都怪我命犯太极,从小好奇心旺盛,总管不住自己犯贱的手。”
严峫正抓着他的手,掌心紧贴掌心,闻言便作势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
“当时黑桃K怎么跟你介绍他自己的?”严峫问。
“八九十岁的小孩子,用得着什么介绍,我后来连他编出来的假名字都记不清了……应该是叫凯凯或柯柯之类的。反正当时也没想很多,有了个新朋友,每天都傻乎乎兴高采烈地偷溜出去玩,偶尔福利院吃不饱饭,饿肚子的时候他还带些零食点心之类的请我吃。”江停局促地抬手挡住自己的脸,“别看了。”
严峫却温柔而强硬地拿开了他的手,直视着那张苍白的面容:“所以在遇到绑架时,你才会尽心尽力去保护自己的小伙伴?”
江停埋下头,片刻后点了点。
“黑桃K不是那种白手起家的毒枭,相反他的家庭出身集中了钱、背景和犯罪这三大要素。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当时他被送到乡下就是因为家族卷进了几个大毒枭的互相倾轧,其实是来躲灾的,但没想到最终还是没逃过被绑架的命运,还捎带上了我。”
“……整个绑架过程跟步薇和申晓奇是一样的么?”严峫低声问。
江停头埋在胸前,从严峫略高的角度,只能看见满头还在滴水的黑发,以及一小片白皙的脸颊,微微反s_h_è 出远方路灯的光。
“是的,”半晌江停艰涩地道。
“当时我们被困在山谷里,他还发着高烧,我只能到处去找水,自己渴得快咳血了都不敢喝……其实也没想很多,就觉得如果我死了,应该也没什么人会在意吧。但他肯定是个有父母有亲戚有人爱的小少爷,跟神仙似的,如果真的只有一个人能活的话,还是他活下来比较值得吧。”
——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濒临绝境时,脑子里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严峫从小就糙,没细心留意过所谓的贫富落差或阶级门槛。但在这一刻,二十多年前来自山沟里一个孤儿的自惭形秽和小心翼翼,却呼啸着穿越时光,重重砸在了他心头上。
“申晓奇跟步薇发誓说等出去后一定报答她,这个细节跟当年是一样的,因为黑桃K也这么说过。可能他的原话比申晓奇还重,什么发誓这辈子永远是兄弟之类的……跟电视剧台词似的,不过二十多年来我也记不清了。”
江停苦笑一下,错开了对视,望着粼粼的河水。
但那瞬间严峫却心有灵犀般感受到了江停在想什么——他没有记不清,相反他一直记得很清楚。
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所以他才更不愿意提。
“后来你们还是得救了?”严峫温声问道,“那所谓的矿泉水是……”
“什么水,根本没有那瓶水。”江停讥诮地摇摇头,“黑桃K所谓的背叛是隐喻另外一件事——我们被困了好几天之后,脱水高烧受伤,几乎已经到极限了,黑桃K他们家的伙计才终于追踪到了山谷里。那个时候我意识已经不太清楚了,只隐约感到有人在头顶上叫‘抓住绳子’,我下意识伸出手,但黑桃K动作更快,突然从后面推了我一把,抢先抓住那根救援绳,我就看着他被拽了上去。”
“他们把你抛下了?!”
“这倒没有。”江停顿了顿,说:“但确实是又过了好半天,连太阳都下山了……才有人把我拉上去。”
现在说来早已轻描淡写,但对一个严重脱水又濒临死亡的小男孩来说,那迎来希望的喜悦和转瞬落空的绝望,以及独自等待几个小时的煎熬,是很多成年人都无法想象的。
严峫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挤出一句:“那伙人当时……”
“不太想救我。”江停轻轻地说,“我知道。”
淡薄的月光穿过云层,映照着河水,平原,以及更远处的山川之巅。江停无声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仿佛看到一个相似的夜晚,也是同样苍冷清寂的月光,越过乡镇医院简陋的毛玻璃窗——
他躺在小小的病床上,睁开了眼睛,看见熟悉的身影逆着光站在床前,怀里抱着一小捧野果。
两个小孩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站着的小男孩才突兀地问:
“我推了你,你还记不记得?”
“……”小江停点点头。
“你恨我吗?”
江停思索片刻,摇摇头。
“为什么?”
高烧让小江停说起话来微弱嘶哑,细声细气地说:“因为那是你的家人呀。他们先救你,也是应该的吧。”
“……”
“我又没有家人。”
小男孩终于动了。他把怀里那捧野果小心放在病床头,然后踮起脚,俯在小江停耳边,声音一字字地轻柔又坚定:
“我是你的家人。”
“从今以后,你与我平分财富、地位和权柄,你就是我唯一的兄弟。”
风从天穹深处席卷大地,穿过山川河流,平原铁轨,以及城市浩瀚飘渺的灯火,吹着尖锐的哨子,旋转飞舞直奔地平线尽头。
江停微微打了个哆嗦,随即被严峫搂进怀里,掌心用力按着他脑后潮s-hi的黑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