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被问的满脸臊红,眼中滴泪,犹为自己辩解:“此举亦是无可奈何。我与十娘相知相爱已有两年,自是十分割舍不下,可家父来信严令,不准我携妓返家,否则便要断绝父子天伦。若如此,我李甲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说着面向十娘哀求:“那孙公子家资巨富,如今肯出千金为代价,带十娘一并回扬州享受荣华富贵,并承诺必会对十娘万分恩爱,不使十娘受委屈。十娘!恳请十娘成全了我李氏家族的名誉,成全了我李甲的前程吧!来世我愿做牛做马,报答十娘今生的恩情。”
前面的话尤可,甚至听到要将她转给他人亦罢,但听到最后一句,十娘顿觉天塌地陷,疼的撕心裂肺。
成全了李氏宗族的名誉?成全他李甲的前程?
难道她杜十娘在李甲眼中,也是不清不白的一个污点么?
李甲认识她时,她就是春光院的妓子,那时甜言蜜语、温柔多情,挥霍千金都不疼惜。她以为李甲待她之心,并不计较她的出身,若计较,怎肯在千金散去后还娶她为妻?可如今这一句话,顿时抹杀了曾经的一切,刺的她心痛难忍,面色发白,几欲死去。
他如今是后悔了,想要丢弃她,重回家中得父母宽恕。这是人之常情,她便是心酸也不会多怨恨,可他那番祈求,却令她有了怨恨。
当初的相识相知相守,全是他心甘情愿,她杜十娘何曾逼迫过一星半点?如今这一切罪孽,却是要归在她的头上。
原来以为是天下难得的两人,今生的知己,却原来与别的男子并无不同。
平安虽心疼十娘,恨极了李甲,但到底是这二人之间的私事,她可以出头相助,但要先看十娘是何样态度。平安也是被李甲这番话恶心到了,强忍着怒火仔细观察十娘神色,见她不再一味绝望或哀怨,微微放下心来。
十娘见她满怀担忧,心中微暖,也渐渐有了主意:“平安,你去睡吧,这是我与李公子的事情。”
“十娘……”平安哪里放心,生怕十娘一个心软,或者是又被刺激的绝望。
十娘淡笑,说不出的惨淡心酸:“放心吧,我不会做傻事,我还有你呢。”
平安见她确实没有寻死之心,又想到自己就在隔壁,便点头:“十娘千万记得三思,若是十娘不在了,我如何在这世间立足?我唯有十娘一个亲人了。”
十娘眼眶微s-hi:“嗯。”
待平安走后,房中寂静。
李甲因着平安横c-h-a进来,事情平添变数,令他忐忑不安。
黑暗中忽闻十娘声音:“这两年公子在我身上花费了也有千金之数,如今公子身无分文,有家归不得,十娘着实难辞其咎。若是十娘只单身一人,为了偿还公子一片情谊,也就应了公子之意,但我尚有平安……”
“那孙富家大业大,自是不在乎十娘带个丫鬟。”李甲急切的c-h-a言。
十娘心下更冷,嘴角嘲讽的卷起:“公子何必心急。平安与我不同,我断不肯平安步我后尘,况且跟了那孙公子不过是做妾,妾通买卖,但凡哪一日孙公子心情不顺,随意就能将我等发卖,岂不是要与平安天涯相隔。我与公子到底恩爱一场,公子也请怜悯十娘。”
“我、我对不住十娘。”李甲本觉得孙富提议甚好,十娘有个好去处,他又有了失而复得的千两银子可归家,现在经十娘与平安一说,羞愧不已,越发不知如何是好。
十娘擦去眼泪,低声道:“我知公子如此,皆因家中老父严厉,公子无法割舍亲情,十娘不会相怨。那千两银子,我为公子筹措,只请公子略等两日,暂把我与平安的户籍挪出来。公子知我,我一心想从良,如今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即便与公子没了夫妻缘故,也想干干净净过完余生。”
“户籍之事自然好办,但那千金……”李甲疑惑她如何筹措,如今她已从良,又无谋生手段,哪里弄得来钱?
“我与月朗最是交好,如今少不得舍下脸面去求她。只一件,若那孙公子来打探音信,你暂且含混过去,别漏了风声,免得徒生事端。”末了,十娘的声音转冷:“若是公子又被那孙公子哄了,定要我跟他去,我唯有死在公子面前了!”
李甲一震,连忙应诺。
这一夜,杜十娘去了平安房中安歇,而平安一直未睡,隔壁房中的话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也明白十娘用意。十娘心中到底是有所怨恨,之所以没直接撕破脸,还将平安打发走,只是因当初从良脱身,她二人户籍直接挂在李甲名下,若惹恼了李甲,谁也不敢保证是否会被强行送给孙富。
十娘被李甲伤透了,不敢再信他。
翌日,大约觉得没脸面对十娘,李甲早早儿的便带着书童躲了出去。十娘回到房中,抱着大红梳妆箱,到底没忍住泪如雨下。
平安听着十娘压抑的哭声,心里跟着难受。
那李甲哪里知道,他苦于谋求千金回家,十娘的那只梳妆箱内便不止千金之数。
原故事中所描述的钱财珍宝有所夸张,但十娘作为京中名噪一时的名妓,接待的达官显贵、富贵豪商不在少数,确实避着老鸨攒下了不小的体己。她虽将此事瞒着李甲,只是想像寻常女子出嫁那样有出嫁的体己陪嫁,李甲虽不知这些钱财,但平素日常开支花费,十娘从未吝啬过。十娘心细,又是真心实意想与李甲生活,打听了李甲人口与x_ing情,备好了送给各人的礼物,如今也没送出的机会了。
十娘骨子里是傲气的,昨夜得知李甲为千金之数要转卖她,恨不得将梳妆箱内的银两珍宝都砸在他面前。可考虑到平安,她不能寻死,二人要生存,少不得各样花销,如此来为求安全,只能财不露白。
哭完了,从梳妆箱内取出一对儿通体莹润水头十足的翡翠镯,递给了平安:“这对镯子据说是一千二百两银子买来的,十分难得,如今正需用钱,你拿去死当了,一千银子即可。”
一千两银子啊,平安顿觉玉镯烫手,脸色微苦道:“这样贵重的镯子,我拿去可妥当?”
平安不过十三岁,又穿着简单,出手这样贵重的镯子,若店家起了歹意或路遇歹人,那可如何是好?
“听说有家宝祥典当是老字号,做生意向来童叟无欺,开价公道,你便去那里试一试。”又想了想,说道:“虽说现银不好拿,可宝钞到底不如现银稳当,倒不如租辆车,到时候让当铺的人将银箱子搬到车上,我在车上看着,你我两个一起更稳妥。”
平安不大放心,那可是一千两银子,银子丢了是小,就怕真遇到那贪财的,反倒将她两个的小命儿也给劫了。偏生这事儿不能去找李甲,她们又不认识什么人,更别男人。没个男人跟着,这心里头就虚。
十娘见她忧心忡忡不免好笑:“到底是天子脚下,大白天的,想来也没几个贼人那般大胆敢明抢。便是真有个万一,到时候咱们舍财保平安。”
“十娘,我们两个也会过的好。”平安不是天真少女,深知在古代女人有多艰难,家中没个男人撑门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但她不怕,有十娘在,她更不能露怯,若她都是一副撑不起的样子,十娘就更没了主心骨。
“等拿到户籍文书,我们就买座小院儿安家,皆是买两个人看家,就不怕了。”十娘到底是古人,自有古人的生存法则,例如买人为奴,这事儿平安就从未想到过。
平安没反对,十娘能为往后打算,说明多少看开了今日之事,她放心不少。
第42章 《杜十娘》
原本平安打算等着李甲将户籍办好,再给银子,十娘却是摇头。
“倒不是我还信任他,只是若无银子,你我两个怎好去买宅院?没有宅院,户籍又落于何处?”正因她两个是烟花女子从良,没有田产,又无地方接收,所以户籍才会挂在李甲名下。若李甲心狠,以户籍为由,完全可以随意处置二人,所以才有昨夜十娘的那番怀柔之策。毕竟就算是身家清白的良民,也不乏被父兄长辈卖掉的例子。
买宅子的银子不是没有,却不能让李甲知晓,所以才为难。
平安到底不放心两个年轻女子去典当,又实在找不出人相护,最终只能出个主意:“不如让李甲与我们同去,只说这对玉镯是月朗给的。我现在先出去找找有无房舍出售,不拘好坏地段,哪怕是茅檐Cao舍,先花几两银子买下来,明日顺便落好户籍。”
十娘立刻明白她的用意,觉得比自己先前的主意好,便同意了。
当晚等得李甲回来,说了此事,李甲顿时满眼喜色,次日便雇车一同前往宝祥典当。宝祥不愧是老字号,见了成色如此好的镯子出价公道,果然给了一千两。见他们要现银,立刻就从库中点齐了银子,让他们亲自验看了成色数目,这才装箱。
平安是信不过李甲的,李甲此人或许没什么黑心肠,但是个软耳朵,旁人三言两句就能给哄了,所以按照昨天的计划,当即提出去衙门办户籍。
李甲满眼都是银子,萦绕心头多时的y-in霾顷刻消散,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听了平安的话,哪儿有异议。
一行人到了衙门,寻到主簿,花了些银子,事儿就办妥了。
李甲见十娘买了宅子,略有疑惑,又想到月朗肯借出价值千金的玉镯,一所小院儿不过二三十两,着实不算什么,许就是月朗相赠给十娘落脚的。心事一了,良知复苏,站在衙门口,李甲面对十娘欲言又止,仿佛又是从前那个温柔多情的李公子。
但十娘已然醒悟,冲着李甲略一施礼,决然离去。
昨日匆忙买下的宅子地段偏僻,是座破旧的老屋,一样是小四合院儿的结构,但屋子破败不堪,春天漏风、夏天漏雨、秋冬不抗积雪风寒,根本没法儿住。这宅子要价五两,主要是宅基地值点钱,不论谁买了宅子要想入住,都得拆了老屋重建,又不是多好的地段,实在不划算。
十娘随着平安来看了,不由得皱眉:“这如何住得?”
平安却早有主意:“荷花巷的宅子租了三个月,还未到期呢,咱们住在那边。另外有一事问十娘,十娘往后是想留在京中,还是另寻他处落脚?”
十娘叹息道:“若依我的意思,自然不愿留在京城,这富贵云集之地,着实不是个好所在。但你我两个弱女子,无依无靠,便是想去何处,路途也不安全。再者说,父母亲人皆无,便是回了家乡又如何?只怕还不如在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