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说着,话意一转,装作不经意地转过眼去,瞥着孙悟空。
“朕着实好奇,你这徒弟……究竟为何会和朕长得如此相像。”
若这模样只像个四五分也就当作偶然,可这□□分的,几乎是从一个模子里捏出来,明眼人都看得出是种刻意。
所谓种种缘法皆有因果,他和孙悟空之间的关系定然没有那么简单。
唐三藏这下哑然,这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知答案,又该让他如何作答。
虽则心间深处已有隐隐猜测,可他不愿去深想。
那李玄清注意到孙悟空撇过脸去,心如明镜,自知此下不便多做追究。
他起身掸了掸袖,动作从容,“你们既不便作答,眼下不如先行安歇,其余诸事待明日再作打算。”
唐三藏点了点头,“这样也好。明日我便让我这些徒儿护送陛下回去。”
通天驾云的本事,他这些徒弟一个个使得出神入化。
孙悟空听了没应,朱悟能和沙悟净二人在洞外听着墙角,也不便应声。
李玄清见着如此,倒也没觉得难堪,反倒朝着唐三藏笑了笑,“这也不急。说起来臣弟,这么久没见,朕有许多话想与你说。今日便再像当初你我漫步寺中,秉烛夜谈如何?”
孙悟空心里一紧,几乎反- she -- xing -地抬头看那唐三藏,却见那人迟疑了瞬终是点头,眉目温润。
“好。”
声音是藏不住的低柔。
他握着拳头,盯着两人并肩往外的身影,徐徐起身,面色微寒地道了声,“慢着。”
“怎么了?”唐三藏转过身来,眉头半蹙,神色间似是不想让他再闹出什么事。
可孙悟空盯着李玄清,拳头捏得咯吱响,一字一句几乎从牙齿里咬着蹦出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久处在外恐怕生变。老孙我眼下刚好有空,这、就、送、陛、下、回、去!”
第37章 梦中浮沉见往昔
李玄清听得孙悟空说立马送他回去, 哪里听不出其中敌意。
他对这个和他有着相似面貌的人也是万分忌惮得很, 转身时神色矜傲, “眼下天色已晚, 还是不劳烦这位侠士了。”
“既然天色已晚,陛下拉着我师父还去月下漫谈做什么?”孙悟空笑意凛冽, “莫不是想变回原形吃了他去?”
唐三藏心下一跳, 生怕李玄清一个恼怒怪罪了下去。他低声含威斥了句,“悟空,为师说过不得如此对圣上无礼, 你一再背逆为师, 可是还想尝紧箍咒的滋味?”
这一路自辜小念一事后,虽则对这个大徒弟又爱又恨,他却已许久不曾用过紧箍咒。说不上怜惜, 只是既作杀手锏, 便就该放在危急时刻用, 不然就失了威力。
孙悟空听见唐三藏说出紧箍咒三字,眼皮跳了一下,面上咬牙狠颤着, 两眸带着隐约翻腾的红意。
李玄清眸底深处划过丝恼意, 却无人察觉得到。
他半挑起眼, “御弟,这孙悟空好歹是你徒弟, 如此苛责恐是不妥。”
他走近孙悟空, 两人面貌相似, 望去就如同一镜映两面。
两人眼对眼望着彼此,呼吸滚动间又如深山寒夜,风雪悄寂。
李玄清直直看着孙悟空,不知在想什么,忽而展开一笑,“说起来,那妖怪既携朕到此处,必有所图谋。哪怕你眼下送朕回宫,可若没除去他,来日他还是能抓朕第二次第三次。届时荒山野岭,无人相救,朕又该如何?”
唐三藏心间一动,点点头,“陛下言之有理。”他转首瞧向孙悟空,“悟空,我们除了妖怪再护送陛下回宫去。”
孙悟空似笑非笑看着他,“是我除妖,还是我们除妖?”
唐三藏一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知道孙悟空是为了什么才会如此大动肝火,料想谁见到与自己面目如此相似的人都不会太过欢喜。
他声音低沉,走上前摸了摸那人头。
“别闹。”
带着少许温润。
孙悟空呼吸猛然一窒,抬头看向他时眸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恰如孤影江帆划过红暗河面,遥遥远去消失于幽邃。
他握着拳,偏过头去,“……我知道了。”
到底那人一句言语,哪怕不带低声下气,却也让他只能应许。
李玄清见孙悟空答允,抬手拍了拍他肩,举手投足间皆是帝王磊然风范。
“你若帮朕除了妖,朕绝对少不了你的好处。”
他没问孙悟空稀不稀罕,就如同赏赐给别人他根本不需要的东西。
孙悟空没理他,兀自转过身去,靠在草堆上闭上眼去,口中粗声粗气地一喊,“睡觉!”
李玄清看着他,面上渐渐露出玩味一笑。
半夜唐三藏将洞中唯一的炕让给小皇帝睡了,毕竟一国之主哪怕孤身在外也不得受一丝怠慢。他帮李玄清小心铺整了垫子,做事时眉眼认真,一举一动皆是专注。
是谁都看得出来,他对这个圣上哥哥倒是上心得紧。
待毕恭毕敬地服侍了李玄清上榻后,他这才转身,和孙悟空眠至了一处。
妖怪本就无需多眠,孙悟空入睡只不过是为了配合唐三藏这个凡人。
当唐三藏抱上他时,他立马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在黑暗中一时无话。
“师父。”
唐三藏忙活了一夜,困怠得厉害,搂紧了孙悟空的腰,迷迷糊糊地低低嗯了声。
“你当初将我当作李玄清抱着才能睡得安心去……眼下怎么不去找那个小皇帝?”
孙悟空的声音很低,低到深幽暗色里。
他说这话谈不上争风吃醋,堂堂齐天大圣还不至于这般身段拉低没有脸面。
只不过……对被当作那人替身之事,他始终无法原谅,也无法放下。
耿耿于怀着,如同梗在喉口的鱼刺。
上不去,也咽不下。
他不求金蝉子或唐三藏能对他如何百般温柔宠溺,又或是放在心头珍之重之。
他只求自己在那人眼中是独一无二的。
就如同莲九重对奎木狼,如同鱼怪对观自在。如同李玄清对唐三藏。如同佛祖对金蝉子。如同当年的他对菩提。
而不是……一道可以被随意替代的纸薄幻影。
唐三藏在他身后神思飘忽着缓缓入睡,回答的声音似穿过百年风尘烟云,轻喃中荡去所有虚无尘埃。
“你就是你……他是帝王……”
到最后,低低的呼噜声和昏沉的夜色如纱如茧,层层包裹了草堆里的二人。
他从一开始就把李玄清当作这天下共主,他敬仰欣赏的友人,与梦中人影重合无二的现世存在,哪怕心心念念却始终恪守礼法,不敢也不愿越界一步。
李玄清对他而言,是帝王,也终究只能是帝王。
可是孙悟空,不一样。
他像李玄清,却也不像李玄清。
他像的只是他自己。他做的也只有他自己。
孙悟空听了身体一僵,握紧拳挣扎犹豫良久后,终是猛吸一口气,魂出体外。
他看着神色沉沉的唐三藏,顿了顿后一股脑钻进那人梦里去。
他想看看,这一世唐三藏和李玄清之间,到底是有何因缘。
为何那人会和他长得那般相像,又为何……这一世他先遇上的偏偏是他。
“玄奘,你此次外出办事,切记要处处小心。”
年迈的禅师胡子花白,一身红黄□□,朝唐三藏双掌合十道了声阿弥陀佛。
“为师这里有些用以自保的小法术,你习了去后不得另作他途,更不得外传。可知道了?”
还是个少年模样的唐三藏一身白衣,头顶光溜溜的,可那俊俏如玉的面容看着便有出尘非凡之姿,绝非凡类。
约莫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合掌点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此次出行,乃是为了师父去河州潮音寺交流佛法,路途遥远,风雨艰辛。
待七日后,唐三藏学罢法术收拾了行囊后,孙悟空蹙着眉暗暗跟在他身后。出了佛寺过一两里便入市集,抬头远望便是长安恢宏宫阙,琉璃飞瓦金陛玉阶哪怕只遥遥望着,那等皇家威势便已直入心头猛然一紧。
唐三藏却似两耳不闻双眼不看,背着行囊布履一双,踏上黄土浩程。途径几许荒漠,几许盛世万家灯火,可不动声色一派漠然的眉眼,却仿佛始终隔绝在尘俗之外。
饿了就吃几口干粮,渴了就喝几口水。热了便念几个时辰佛经清凉己心,夜间冷了便抱做一团靠着石壁沉沉睡过去。
孙悟空就这么跟他走着,走过劈碎的长夜,走过燃烧的白昼。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一个孩子,能在本该一个活泼自在的年纪活得却像一个苦行僧。
当年他在菩提庇佑之下,逍遥于灵台山,有花鸟鱼虫相伴,有草木山川相对,过得尚算无忧无虑。可唐三藏……
却与他截然相反。自懂事起,他便是个和尚,是个僧侣。
日日扫地,日日打坐,日日吃素吃斋,不食肉味,日日枯对佛像,听讲佛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