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那日穆知然忽然出现大礼祭奠老燕侯一事一直梗在燕麟晗心中。这几日燕麟晗每每遇见穆知然皆上下打量,想从他的一言一行之中发现些蛛丝马迹。可不知是穆知然藏得太好,还是穆知然真与那人无关,燕麟晗并未寻到有用线索。
有一日他与赵从龙交谈,想再寻一些更详细的线索,赵从龙一句话让燕麟晗做出了一个决定,赵从龙问燕麟晗:“侯爷不如亲自去问他一问。”
燕麟晗不语,他早想过亲自一问,奈何他对穆知然即避忌又不忿,再加之穆知然寡言少语,就算作了苍云军主帅,燕麟晗与他仍聊得不痛快。其实,燕麟晗对穆知然怀着一层恐惧,自领教过在朝堂上厉声陈词指摘自己数条罪状的穆知然后,燕麟晗就有些怕了穆知然,况且穆知然的武功亦不俗,燕麟晗心中恐惧就又多了一层,能不见或能少见那最好不过,他燕麟晗面对千军万马的敌军毫不畏惧,可他就是怕穆知然一人,这人深不见底,他怕落进穆知然的圈套便爬不出来了。
此时却是不得不去了,疑问徘徊在燕麟晗心头都快打成死结,燕麟晗时而自我揣测,却见穆知然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又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猜对了。
几番踌躇后,燕麟晗下定决心,总要去面对。燕麟晗搓了搓手,霍然站起身来,踱出营帐几步,站在阳光下晒了会太阳,然后又折回了营内。
赵从龙讶然看着又走进来的燕麟晗,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问:“燕侯要不要带刀盾去?”
燕麟晗板起脸来,想了片刻,老实对赵从龙说:“本侯怎会怕他,若穆知然真与那人有关,赵将军觉得我该如何做才能对得起父亲在天之灵?”
赵从龙毫不犹豫地挥动陌刀,做了个下劈的招式:“杀了他!”
燕麟晗转过身去叹息,副帅斩杀主帅,这是犯上作乱,死罪啊!平日里雷厉风行的燕麟晗反剪双手,望着不远处的主帅营帐,心道还是晚些再去。
月升日落之后,燕麟晗独自一人走进了穆知然的军帐中。
暑气渐升,帐内燠热,穆知然只穿了一件单衣,在案头点了一支烛火,执笔伏案勾画什么。燕麟晗进帐之前已让人通报,穆知然只是淡淡道了一声知道,继续将心思放在案头书卷之上。燕麟晗直至走近到穆知然身边,穆知然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燕麟晗。
“燕侯坐。”穆知然以目点了旁边一个位置邀燕麟晗落座。
燕麟晗谢过穆知然好意,眼下他的兴趣正在穆知然勾画的这幅范阳军事图上,图中范阳城数十里山川形势全然在列,墨笔勾勒山形地势,朱笔记述军事部署,寸尺之间,范阳之貌尽显。原来穆知然时常出营是为了将范阳地势勾画出来,好排兵布阵,燕麟晗愈加对穆知然刮目相看了。
穆知然搁下毛笔,见燕麟晗目不转睛地盯着范阳军事图看,他问道:“燕侯沐夜而来,是要商议作战之事?”
燕麟晗回过神,讥笑道:“穆帅迟迟不出兵,只将范阳城围住,难道就是在等我的进言?”
穆知然却是不恼,合上桌上的军事图,穆知然绕过书案,伸手邀燕麟晗营中左侧摆放了一张小几处落座。几上放有一壶茶水,两盏茶杯。燕麟晗凝住神色,问道:“你早知我要来?”
穆知然施施然走入小几一侧毡席处坐下,拎起茶水给自己面前的茶盏里注满茶水:“清明那日就知燕侯有事要问,故而在这里设了一张几。”
燕麟晗心底寒意泛起,穆知然不仅深不见底,察言观色更是厉害,燕麟晗望着小几放的空茶盏,不由得戒备起来。
穆知然抬头见燕麟晗还站在原处,又拎起茶壶,给空了的茶杯中斟了一杯茶,冷冷道:“本帅请燕侯饮一杯茶,燕侯是要拒绝?”
自穆知然入苍云军中任主帅,除了那一次杀威木奉打老将军后,再也没有用过主帅身份强迫于人,故而那些被穆知然杖责的老将军对穆知然也多了些好感。今日穆知然忽然以主帅身份命令燕麟晗入座饮茶,燕麟晗已察觉穆知然定是要与他摊牌,燕麟晗心中叹息,他并不希望穆知然与那穆姓之人牵扯上任何关系,如今看来,他也只得去面对了。
燕麟晗盘腿坐于穆知然对面,却不去捧那一杯茶水,他灼灼望向对面神色淡然之人,终是将憋在心中疑惑问了出来:“你与我,或者说我父亲到底有何瓜葛?”
穆知然神色自若,他已将第一杯茶水喝尽,他望向燕麟晗,声音低了几分:“燕侯与我说说老侯爷是如何战死的可好?”
提及老燕侯的身死,燕麟晗心仿若被扎了一柄刀。自父亲从军以来,除十几年前雁门关一役,他再未经历过战败,其实雁门关一役,若非安禄山突然背叛,苍云军又何至于败下阵来?经历过背叛后,所有苍云军人眼中都燃着复仇的怒火。老燕侯亦然,自此老燕侯跟随苍云军的女统帅长孙忘情南征北战,苍云军人又重让苍云军玄色大旗矗立中原。
燕麟晗忆起父亲与他说十几岁的叔叔战死雁门关的情形,眼中藏着那赤色的复仇火焰,父亲曾说最恨背信弃义之人,可老燕侯未曾想,多年后,他也被人背叛!
既然穆知然要燕麟晗说,燕麟晗又怎会不将他所知全数告知穆知然。燕麟晗捧起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用力将茶盏掼在几上,白瓷茶盏立时碎成片片,燕麟晗仍是紧紧握住,眼中火焰燃烧,他望着穆知然,将从赵从龙那听来的事告知穆知然。
“当年南诏叛乱,郭帅命父亲领军于西南平叛,南诏军队整编有素,又有唐人里应外合,父亲军队无法深入。与南诏王周旋小半月后,忽有一人入军中求见父亲,言其姓穆,并称自己有办法助父亲平定叛乱。父亲见其人诚意拳拳,便邀他入苍云军中,担任军师一职。那人果然厉害,屡出奇计,与南诏几场大仗交锋下来,南诏军队皆落败。父亲十分信任此人,认为此人实乃大才。不曾想,此人却沾沾自喜,在与南诏军作战最后一役,他错估形势,他进言父亲按他计策出兵,父亲看出其中不妥,委婉劝其重新筹谋计策,此人毫不领情,以为父亲是嫉恨他军功卓著,遂撺掇赵从龙将军按其计策领军。那时的赵从龙将军乃好大喜功之人,按那人之计深入敌军,怎知那是敌军故布疑阵,赵从龙将军深陷危机,而那人此时才醒悟过来,急忙向父亲认错,父亲虽恼,但赵从龙将军却是跟随多年与他一同从雁门关一役中扶持走来的同僚,父亲领军去救,终解赵从龙将军之危,可父亲却力战身死,赵将军从此改过自新。父亲临终时虽嘱咐赵从龙将军及全军不得追究那人过错,可若非那人算错,又引诱赵从龙将军深入敌军,父亲怎会身死!”燕麟晗松开手,杯盏碎片割伤了他的手掌,汩汩鲜血落于案几之上,触目惊心。
穆知然望着在几案上缓缓流淌的鲜血,终于变了脸色,他微微蹙起眉头,轻声道:“的确是那人之过。”
燕麟晗丝毫不需要穆知然的同情,他冷笑道:“自父亲身死后,我接过主帅一职,可我领军作战,除了父亲留给我的那些老将军外,我谁也不信!穆帅,即便你如今是我的上司,苍云军的主帅,我亦是不信你!更何况,你信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