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镇子里驻扎的大半倭寇都被海上的状况吸引了过去。
虽说是他们乐意见到的,但是……
晏良心里不是很安心。
又是一阵炮声,晏良不由自主地回头望着,怎么还在开炮……
这一声与以往的炮声都不同,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似乎要横扫一切!
子嘉!
这不是他们的炮声!
是黑铁长炮!
倭寇不可能有黑铁长炮。最多就是和他们一样的小型短炮,一次三发,讲究距离。
但是黑铁长炮不同,虽然一次只有一发,但极为适合远距离作战,而且威慑力是短炮的五倍。
李氏王朝研究火器至今,也就造出了三架黑铁长炮,一架在连州抗鞑靼,两架在京畿护卫。
倭寇根本不可能有!
“子嘉……”
声音飘飘渺渺,很远很远,刘显伸手摸了摸,触手一片冰凉,海水一般的冷,冷得直哆嗦。太冷了,怎么会这么冷。他睁不开眼睛。眼皮似有千钧重,背后火辣辣的——
“子嘉!”
惊惧到极点的叫喊,是他的良儿,还从来没听到过良儿这样叫他……
天灵盖忽晦忽清,整个人像浮在重重血冰上,潮s-hi,冷硬,鼻尖却闻到不一样的味道,温煦,柔软……
刺目的日光——
马车帘被拉开,白得有些透明的手腕,他和刘轼仰头眯眼看着,顶着烈日炎炎,蝉鸣声声。
然后。
“子嘉子允好。”
“良儿……”
第六十八章
影影绰绰,灯影摇曳,刘显睁眼看了好一会才想起这是他的主帐。背部整个都僵着,好在手臂还有些知觉,勉强握了握,指尖往前一伸,触手温热,刘显一愣,继而笑了笑。
是他的良儿。
鼻尖圆润,直挺的鼻梁,寸寸滑上,扫在指腹的眼睫,眼皮下的眸子不是很安稳,蹙着眉。
“子嘉?”手被握住,一下清醒,晏良焦急地看着笑望着他的刘显,“你感觉怎么样?”上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伤口,“断了几根肋骨,原不是很重的,可是落水了,伤口感染太厉害你烧了好久……”一口气说了太多,晏良眼睛红红的,可怜兮兮,“我真的太怕了,很多人溺水的人救上来最后也是感染——”
唇上被按住,刘显宽慰,顺手亲昵地捏了捏人鼻尖,“我这不是好好的?”
晏良不作声,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刘显,眼睛却是越来越红。
刘显原本还在状若无事地笑着,后来察觉到晏良情绪不对,便笑不出了,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心口一下就酸得不行。
“五天……你睡了五天……”晏良哽咽,他也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人,但是这五天,他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
夜里老是做梦梦到前一世的因因果果,后来都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只能看着刘显的面容一遍遍确认。重活一世,前世种种如死生幻灭,只有眼前才是心头瑰宝,光彩烁明,于重重暗夜里护他安稳。
刘显整个人都慌了,顿时就想起身把人紧紧抱住,可刚起了念头,伤口就一阵剧烈的撕痛。
“你、你别动!”晏良被刘显惨白的脸色吓得眼泪都忘了掉,整个人泫然欲泣的样子落在刘显眼里又是一番狠心的疼。
“嗳”,刘显苦笑,抬手给人抹眼泪,“真想把你放进心里,这样好歹踏实点。你我都安心。”愁眉苦脸,一本正经考虑的样子让晏良破涕为笑。
正事还得说。
“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刘显握住人手放到心口按了按。
“四个镇子都拿下来了。你放心。”晏良低声,“你松下,我去给你端药”。
刘显耍无赖,“不松”。
晏良拿他没办法,也不敢使力,只得继续说道:“黑铁长炮的事已经派人去查了……但是倭寇全数退了回去,现在消息还不明确。”
“嗯”,刘显沉吟,“这事不急,十有八九与朝中之人有关,我会让辛渊从这里下手去查。”
“也好。两端都查着,总能查到些”,悄悄脱开手,起身给人拿药,“这次的伤亡……”晏良转身看了眼刘显,“海上折了半数多。”
这个数目太多了。
刘显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每人三倍抚恤”。
“嗯。”
“还有一件事。”药有些烫,晏良心不在焉地用勺子搅拌,“李粤剑死了”。
“我知道。是他替我受了。”刘显扯了扯晏良的衣角,“回去我就为他求护国大将军封,商襄李氏也不会亏待的”。
晏良看着碗里姜色的药汁,点了点头,刘显看他傻傻的,不像在认真听自己说话,问:“怎么了?”
深吸一口气,晏良把手里的药碗递过去喂,“先把药喝了”。
刘显挑眉,一口喝尽,“良儿?”
晏良起身去案上拿了一个长条的铁盒,看上去有些年岁了,边缘都露出了锈黄的斑迹,打开来的时候,还有细细碎碎的微末铁锈掉落。
一只折子。绢光的面上些许丝线漏了出来,看来是摩挲得久了,后来又被放进了这只铁盒里尘封。
刘显好奇:“这是什么?”
晏良深深地看了刘显一眼,“准备后事的时候发现的,辛渊觉得有问题就给了我……”递过去,“你……看看吧。”
刘显一笑接过,“嗯”。
折子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晏良觉得刘显看了好久好久。
心里不安,“子嘉……你……”晏良觉得此刻的自己哑口无言。折子上的内容他也看过,当时只觉得,李氏的天,必定得塌了。
是永昌二十三夏初谢行呈给延圣帝的折子。
建议于刘仲康回来医治的途中,毒杀之。
延圣帝只字未落,只在最后按下了玺印。
一般而言,皇帝没什么要说的,又想表示同意,就会只落一个玺印。
以示默许。
刘显缓慢合上折子,闭目不言。
“子嘉……”晏良忧心冲冲。
“李恭。”一字一字,不共戴天。
李恭是延圣帝的名字。
第六十九章
“你要做什么都尽管去做。”晏良按上刘显的手背,上面青色的血管暴起,轻轻抽出被狠狠握着的折子,“但是答应我,先把伤养好”。
帐子里死一般的寂静,能听得到帐外巡视士兵踩过枝叶的断折声,细微而干脆。
帝王心肠,凉薄至此。
没了折子,晏良握着刘显松开的手,覆上空落落的掌心。十几年含冰茹雪,到这个时候,都成了一场真正的冰天雪地。
刘显睁开双眼,望着烛火明光达不到的晦暗帐顶,指尖微颤,握紧。
“好。”
闻言立刻松懈下一口气,晏良放了心。
“李粤剑最后替你挡下,想必也是补偿……”晏良看着刘显的脸色,思索地言道:“他心里有愧。”
刘显始终没有说话,两个人一坐一躺,各有所思。
刘显负伤的消息传到宫里的时候,已经出了三月,柳条在皇城护河边上飘飘荡荡,柳絮也没什么形状,散散落落,竟想着再下一场暖雪。
谢行抬头看了看明媚的春光,心情大好。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淮晔喘个不行,“丞相!”
谢行嗤笑一声转过头,“让你写个弹劾的折子就这么费劲?让我等你半个时辰?”
淮晔心里骂了一句,这个老狐狸,吩咐他写的可不是一般的折子,是治刘显谋逆的折子!“丞相知道,事关泰康帝的死因,下官不敢胡来,挨个查实了——”
“查实?”谢行慢吞吞转身,似笑非笑,“怎么……我给你的证据还不够?”
对视,淮晔头皮发麻,稍稍低了头,“下官……”
冷哼,谢行也不愿再啰嗦,“想想你爹怎么死的吧!”远远的,家奴小跑上来备轿,“证据长公主都看了,那几个魏王宫的证人当场就廷杖了。血都擦不干净。你待会可小心着点说话,廷杖里死的世家子弟多你一个也不多。”
淮晔躬身应是。
搁在一旁的参汤早就凉了,绿雁担心主子,未曾发觉。颂阳长公主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几岁,精致的鬓边仅仅一夜功夫,有了几缕银丝,在金翅玉簪的装饰下,很显眼。
绿雁小心翼翼地拿着小木梳按了按,轻声:“谢丞带了淮御史一早就在殿前侯着了。”
颂阳回了神,“这样……”疲惫不堪的神色下掩藏着悲伤,“现在就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