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川重义在门前停下脚步,看着冈村贤之助亮出雪白的手套,端端正正抬手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冈村倒也沉得下心,等了稍许再度叩响。屋中人似也知这般负气无济于事,半响生硬地提声应道:“门没锁,进吧!”冈村贤之助不再说话,将房门打开半道缝隙,侧头看了久川重义一眼,便举步踏入。陈勖正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抄写文卷,闻声也不回头,只丢下话来:“怎么,冈村中佐今儿又想起什么说辞了?”
冈村贤之助笑笑,不以为忤,依旧客气道:“陈君,出了卢君的事情我十分抱歉,也知道您必定不愿见我们,所以今日特意请来一位故人,就当是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儿。”听到故人两字,陈勖慢慢搁了笔,诧异地看看冈村贤之助,回身寻觅。目光触及门边之人,如被焰气燎着般,猛地收缩。冈村贤之助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后退半步,便见久川重义规矩地上前鞠躬,开口道:“老师,我是重义,您还记得吗?”
陈勖在起初诧异过后,脸色愈发y-in沉,他的视线不停在两人身上逡巡,怒极反笑:“久川重义,你也敢替他们来劝我?”那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全不似素日温润平和,“别叫我老师,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我是昏了头,信什么文化认同,结果教出个白眼狼来,眠花宿柳还嫌不够,如今更学会拿中华的东西对付中华了!”
众目睽睽下久川重义被骂得难堪,半响方道:“老师,东日是我的祖国,中华我也视为故乡,我不想损害任何一方,何况多年不见,您总得容我说两句吧!”久川重义不清楚这番言语下来,冷眼旁观的冈村贤之助能信几份,但那瞬间心头的震动却是千真万确。自从他参与□□被捕,在上珧便音讯全无,陈勖不可能知晓他正替督统局工作,更不可能知道他在东日的身份及履历,可就在刚才,那番冲口而出的言辞,却分明是在替他掩护!
久川重义想不透其中关节,情势也不允许他深究,只能按照想好的说辞,将这场戏半真半假地演下去:“老师,我知道,中华人素来看重气节,可凡事总要有其价值。您告诉过我,五代之前,臣子的忠诚往往是对皇帝个人,而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观念,到宋时才逐渐形成,究其根由,乃是环境变了,时代不同了。”他说着稍稍顿声,打量陈勖脸色尚可,才又继续说道,“您看如今,多少人西装革履,以之为时尚,可知眼下正是新的变局……”
陈勖毫不客气地打断:“你到底想说什么?”久川重义平视过去,嗓音清朗:“您也看到的,西洋诸国正侵吞我们的财富,割据我们的土地,冲击我们的文明,既然中华不足以守成,那我们东亚的国家联合互助,共渡危机,有什么不好?”“诡辩!”陈勖冷笑,讥讽之情溢于言表,“东日在中华的土地上做了什么,你们自己不晓得?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背地里干尽卑鄙下流的事情,如此伪君子作派,还不如真小人来得坦荡些!”
久川重义也不反驳,迎着陈勖愠怒的目光,神情恳切:“即便如您所说,您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要号召这些留在上珧的学生们,效法卢君?”他心知这话说的极重,换做寻常人必定当场就要翻脸,可他决议试试,赌师生间的默契,能否让对方听懂自己言外之意:东日风俗素来慕强凌弱,眼下摆出这幅姿态无非虑及风评,绝无当真体恤之理,与其在此时宁折不弯,当第二个卢松年,不如暂时假意屈就,做长久之计以伺机脱身。
陈勖神色果然变得十分难看,仿佛下一刻就能扬手掴在对方脸上。冈村贤之助看看两人架势,忖度着上前打个圆场,不等开口,已听久川重义再度说道:“崖山之后,文脉未见断绝;大凊百年,更无人不识祖宗。老师,我相信您有与卢君同样的勇气与决心,但不愿看到,也觉得不值得您这样。您的才华应该留给史学,留给传世著作。中华的东西,若由之被不加辨别地与旧王朝一同摒弃,等成为沉睡在纸页上的死字,那时中华才是真亡了。”
一段说罢,久川重义彻底闭口不言,留出足够多的时间供其思量。陈勖向来胸无城府,此际纵然怒气犹在,话却可见是听进去了,久川重义打量着,小心翼翼地加重砝码:“就算您放得下这些学生,放得下通史,放得下您自己,那卢君呢?卢君远道而来,只为帮您运送撰写史稿的书籍,而今却不幸永远留在上珧,您这样轻易放弃,可对得起他?”
近午气温攀升,不大的房间站满了人,更显逼仄憋闷。陈勖倒意外平静下来,仔仔细细将眼前的学生端详一遍,又依次扫过冈村贤之助等人,目光重新落回久川重义身上:“我若信你们什么兴教,做这个名誉校长,岂不是教学生们投敌卖国,还有什么脸面著书,恐怕更对不住卢君一片心意吧?”话虽如此,语气较之前却柔和下来,似乎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久川重义笑了,仍旧顺着他劝慰道:“老师,话不是这么说的……”尾音拖长,却不再继续往下说去,但扭头给冈村贤之助递上眼色,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中华文人都讲究爱惜羽毛,这种降志辱身之事,众目睽睽的,叫人如何放得下脸面,还要不要再劝?灿金的天光透过窗棂筛落下来,冈村贤之助神色y-in晴不定,犹疑稍许还是抬手示意,领着随行退出门外。
久川重义余光瞧着,索x_ing拉过陈勖的手,半推半就地往里屋走去:“老师,您看这些不相干的人也都散了,就咱们师生俩个,好好谈谈心。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忧虑,说开不就好了——”情知冈村贤之助并不会就此打消疑虑,久川重义不敢掉以轻心,背身掩住视线,方在陈勖掌心快速比划:莫多问,我想法助您脱身,千万配合。
隔着面前人厚重的镜片,久川重义看见旧日恩师眼底夹杂着关护的复杂情绪,百般滋味突然涌上心头。可他终于还是平静地笑了,然后挪开视线,压下心中酸楚,故意拔高声音说给门外听着:“我就知道,老师您刀子嘴豆腐心,断不会舍了我这个学生的……”内室窗格将户外景色分割,落进眼底,恰是上珧春好之时。
第23章 XIX 长庚第十
日头西昃,薄暮的叆叇云影自远天涌来,似江潮绵亘不绝。江北小巷纵横交错,赵长庚穿行在青砖黛瓦的巷道间,余光瞥见身后空荡,尾随的笠帽人并没有跟上,稍微舒了口气,转过弯道贴着墙角细听片刻,确定对方已完全迷失踪迹,这才加快步伐走出巷口。
眼前开阔处靠树停着辆黑色家用福托轿车,春柳细长的枝条垂挂下来,堪堪触到漆面锃亮的顶棚。车里有人,正坐在前排驾驶位上,穿套纯黑的西服礼帽,容貌拢在暗影里,看不出是短暂停留,还是恭候已久。赵长庚的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然后径自上前,拉开前侧车门钻了进去。车辆立时启动,马达阵阵,扬起一路烟尘,不多时便将背后街区远远甩下。
此处已近城郊,依车程再行几里过了西面正观门,便可彻底无虞。赵长庚目不错珠地盯着两侧后视镜,直到开出段距离,方坐稳回头道:“老板,您怎么亲自来了?”土路坑洼颠簸,老板把着方向盘,抽空瞥他一眼,语气不善:“怎么着,你还想让冈村瞧瞧,原来久川重仁没死?”赵长庚语塞,登时反应过来,暗道自己说话不经脑子,活该撞枪口上。
当年老板直接把他带进行里,所以下边识得他的人并不多,加之此前卧底津口,为保障安全,津常总站还特意从行动队里换走批熟面孔——如今猝然遣人接应,一时半刻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只是今天这事也着实怨不着他,赵长庚看着老板侧影,心里坦荡:他行动素来谨慎,这一日不论是潜入上珧国大,还是进到入圣约翰医院会见良姜,都没有任何差池,更确定无人尾随,所以才放心按计划去桥南崔记成衣铺子碰头,以便交接电台。
自上珧沦陷起,津常总站便不得已辟为两部:指挥中心连同电讯部及一组行动队,集中转移到上珧东北距离城区三十公里外的罗镇山坳,其余就地分散隐藏于事先在城内购置的各家店面下,以画像铺与成衣铺为主副枢纽,直接掌握电台向山坳收发消息。起初尚相安无事,但几次活动后,行动队很快发觉,局面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严峻,东日似乎把矛头对准了城内情工,在其严密控制下,当初预留的电台已经不足以配合上珧及周边行动要求。
向城中行动队交付电台,正是赵长庚此行的任务之一。在敌占区转移电台,无疑是相当危险的举动,处于谨慎,入城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交卸货物,而是暂时藏匿于下榻之处,预备先与成衣铺掌柜打个照面,再视风声行动。事情本来进行的非常顺利,可就在返回旅店的路上,赵长庚敏锐地发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他试图借用人流混淆视线,然而没能成功,毫无疑问,背后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行家,绝非寻常市井无赖拿钱跟梢。
有那么瞬间,赵长庚清楚地感觉到冷汗渗出毛孔——自己被捕没什么,但是冈村贤之助就在上珧,如果让其知晓,那么之前的卧底身份就会立刻暴露,到时候不单纸鸢,甚至良姜、青衣都可能被连根挖出。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携带的提包,那里有瓶液体,硫酸,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不能留给敌人哪怕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只能冒险赌一把,回到下塌处,借用电台向总部求援,然后迅速撤离。赵长庚心里非常冷静:身后只有两人,按照惯例,情况未明前他们不会贸然闯进屋里,通常是一个留守,一个回去通知其他人。这就是机会,在更多人赶到之前,带走电台,才有可能有余地周旋。他知道城西有大片老巷子,利用熟悉的地形,甩开剩下的跟踪者尚有六七成把握。
万幸他赌赢了。赵长庚靠着软皮背椅,颠簸的不适被悉数卸去,他仔细回想着这场突如其来变故,眉峰蹙紧:“二组出事了。”老板没有接话。成衣铺的掌柜赵长庚也有耳闻,姓孙名季夫,是津常行动队的老人,其人虽无大才,但于国于党都忠心耿耿,按理说变节投敌的可能不大。赵长庚的声音顿了顿,追问道,“怎么回事儿,他自己不知道?”